霍硯川起身作揖道:“請老夫人寬心,皇子遇刺,關乎國本,朝中自然需一個結果。雲卿雖牽涉其中,但清者自清,嶽父大人革職留任之事,老夫人毋須挂懷。”
老夫人未擡眼簾,隻慢悠悠地應道:“展鞘與霍國公,素有舊誼。當年他還是區區指揮使,多虧了霍國公提攜。隻可惜十幾年前那樁舊事,他也是愛莫能助,如今兜轉十餘載,兩家情分猶在,終得再結秦晉之好。可歎緣分微妙。”
她頓了頓,又說:“老婆子也清楚,廟堂之上,怎避得了那些明槍暗箭、栽贓陷害的腌臜手段。賀家世代為将,素來奉祖訓‘忠義效國’為本。展鞘這事,故然我是不憂的。隻不過雲卿既為你内眷,自是你一生所系,還需多擔待呐。”
老夫人一番話如春風細雨一般,乍一聽還柔和貼心,實際卻字字冷陰沁骨,言下之意不過是——霍家若再掀風波,對于賀家便是禍起外門,愛莫能助。
在座的都是千年的狐狸,話自是點到為止。
霍硯川淡笑,“謹記老夫人所言。我與雲卿一日為妻,那自當是攜手同心,患難與共。是吧,夫人。”
她忽然被點到,連應聲說:“啊——是。”
崔氏将茶杯落下,發出不大不小的清脆聲音,衆人齊齊看去,見她含笑,說道:“老夫人,賀府在京中也算門楣顯赫,若自家女兒出了事卻置若罔聞,傳出去隻怕叫人诟病。雲卿是否給做了對不起賀家和朝庭的事,也自會查清,妥善處置。”
說着,她從侍女手中接過新茶,親手遞上前去,又道:“這孩子的事,牽扯太多。您我在這深宅大院,怎知孩子們心裡的苦。雲策多年戍守邊陲,風霜雪雨不曾怨一句;雲庭日日夜夜垂于案卷,圖的還不是祖訓中那句‘忠義效國’?雲卿雖為女子,也繼承了賀氏鐵骨铮铮的血性。”
她的聲音低緩卻意味深長:“為人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一家人,怎地反倒說起兩家話來?若一日之間心生罅隙,怕是這根基,也要動搖了。”
“再說雲姝。”她語氣一轉,忽而嚴厲幾分,“你們皆出自賀氏,誰出了事,叫外人看了笑話,又怎能撇開另論?這點道理都不懂,那也是我這個主母的失責。”
賀雲卿心知母親與祖母明争暗鬥也有幾十年了,直到兩位哥哥年長,阿娘才慢慢占上風。将府中大禮的井井有條,所以這府中隻要她阿娘在,還輪不上她這個做女兒的來争是非。
賀雲姝與姚氏見老夫人未出聲,也隻得偃旗息鼓。賀雲姝冷哼一聲,目光中帶着些許怨恨與屈辱,捂着微腫的臉頰,不顧禮儀,轉身離開。自顧跑開。
崔氏見狀并未讓下人阻攔,隻含笑轉向霍硯川,溫柔道:“姑爺莫怪,那丫頭自小慣養,性子難免驕縱些。”
随即問道:“午膳布應是布好了,老夫人要開膳嗎?”
霍硯川将崔氏一字一句盡收耳底,了然賀雲卿的性子是随誰了。再看看賀雲卿,全場她喂說一句話。她倒是挺會看眼色的,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拿捏得極有分寸。
*
午膳方畢,崔氏便喚了賀雲卿與柳娘一道回房,說些體己話。
屋中爐香袅袅,檀香淡淡,桌上擺的都是她素日愛吃的幾樣茶點,金絲酥、桂花糕、蜜漬山楂,精緻可口,茶盞中熱氣升騰,氤氲出幾分親昵的閑情。
崔氏倚在軟榻上,笑意盈盈地招手道:“柳娘啊,你别忙了,過來坐。”
柳娘聽罷,忙應了一聲“哎”,将手中帕子疊好,方才輕巧落座,眉目間也帶了三分輕松。
賀雲卿早就想問出心中疑慮,“阿娘,您怎麼又把柳娘叫回來了?”
崔氏聞言,語氣中帶了些許埋怨:“你們兄妹幾個,倒都随了你大哥的性子,凡事藏着掖着。這般大的事,竟還合着雲庭一道瞞我。”
說罷,語氣緩了幾分,續道:“我聽說你府中辭了不少人手,為娘就尋思着,這回索性将柳娘也帶去,好歹也有有人說說話,替你分擔些事務。
她笑道:“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柳娘腿腳留下遺症,還是讓柳娘多休息休息。府中有她們就夠了。”
崔氏“啧”了一聲,帶着責意:“若是夠,還能讓一個丫鬟欺負到頭上?”
賀雲卿知道她說的是前幾日春澤和彩蝶請求霍硯川時,被畫影和畫墨二人攔在門外之事。她看着彩蝶讪讪地低着頭,不敢與她對視。
崔氏嚴肅道:“日後這後宅裡裡外外的事,無論是府中開支、田莊産業、下人管用,還是親族往來、門第應酬、人情世故,哪一樁不需費心勞神?你一個人,怎忙得過來?”
她輕撫賀雲卿的手,語氣柔緩卻鄭重:“柳娘是自己人,跟在你身邊,我也能安心。”
上一世,須衡當上太子時,她成了太子妃。阿娘就教她該如何做東宮之主,掌管後院,統管大小事,要收要放,松弛有度。她說過,作為太子妃,未來的皇後,地位要穩,要懂得為君解憂為重,不拘小節。她當時道,結發夫妻,當患難與共。
她聽進去了,也做到了。
不過這一世,她并不想在操勞這般事。
她剛想再次推辭,被崔氏攔下,“這事就這麼定了。”
這時柳娘也說:“是啊,歲歲。我這腿無非也就是陰雨天不利索,不礙事。”
她隻好作罷,點頭說好。
崔氏随後又擔憂地問:“成婚這幾日,侯爺待你可還好?”
她回想起這幾日的相處,心中不由泛起一絲複雜。其實細想下來,霍硯川這個人并不難相處,除了初見時,他眼中那一抹殺意冷冽鋒利,令她心生警惕。
然而日常相處中,她卻漸漸發現,他待人溫和謙遜,言行有度,禮儀周全,從不逾矩。倒有幾分士大夫之模樣,說話時對她也從不彰顯權威,反而彬彬有禮,尊重有加。
但她可以感受到,再多的也沒有了。
半晌,她為了阿娘寬心,故作一笑答:“他挺好的,謙虛有禮,做事妥當。對女兒也極好,府中大小事也尊重我的意思。前幾日他還将府中産業、賬冊交與我管理。不過我哪裡會這些,便遣春澤盯着呢。”
她并非不會打理,前世整個後宮的繁瑣事宜她皆能應付,區區一個府邸,自然不在話下。隻不過,她心知這場婚事多半維持不了多久,何必操心這些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