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明日,明日多蒸兩籠,大家都有份,我保證。”
京城南門大街上,安撫送走沒買到蘿蔔糕的主顧們,青荷悄悄按了把鼓囊囊的錢袋,喜滋滋地提起兩個竹籃,昂首往家走。
這兩日風暖和了些,手背的凍瘡開始泛癢,她一面走一面輕輕撓着,心裡默默計算利錢。白鴿振翅滑過天際,日光裡滿是歡快的叽叽咕咕。
她們即将自立門戶,但能不能立馬接到訂單,誰也不知。為防坐吃山空,她們做了些蘿蔔糕來賣,沒成想大受歡迎。
“太好啦,這樣的話每日至少有五十文。”青荷點頭笑着白着手指撚算,“日用之外,還有盈餘,小姐知道了一定高興。”
她腳下發力,抄近道拐進了石榴胡同。
辰末巳初,正是做工時節,胡同裡靜悄悄的,一個閑人也無,隻有家家門前的石榴樹,挺枝拔冠,在青石闆地上撒下一片碎蔭。
她一心隻想跟甘翎報喜,并未留意身後早多了一抹瘦影。
丁旭不遠不近地跟着她,看她徑直進了胡同盡頭的宅院。
“她住這裡?”
看着那滿是裂縫、不推也吱呀作響的院門,丁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還有驚疑。
那個男人,就這般安頓她!
笑聲從院中傳出,丁旭聽着,不覺攥緊了雙拳,她倒是歡喜,放着将軍夫人不做,縮在這陋巷破屋,苟且過日,那男人到底有什麼,讓她這般心甘!
正想着,就見青荷開門出來,手裡拿着布袋。丁旭立刻閃避,他今日休沐,換了家常褐布長袍,沒有挎刀,立在石榴樹下,乍看像個相看屋宅的買主。
這胡同裡确有幾家要搬,之前萬吉也帶她們這般察看過。青荷瞥一眼那身影,并未在意,她還要買米,當即腳下不停,轉出胡同去了。
丁旭深吸一口氣,走到院門前,見門未關,略一思量,輕輕推開,徑直而入。
“行,就這麼辦。”内院牆側木架前,甘翎跟萬吉一面挂曬壽幛,一面說話。
木架上還挂着桌圍手帕枕頭各樣繡品,五顔六色的,日光下分外喜慶奪目。
這些即将交付,但屋裡有些潮,趁着天好,晾一晾,免得主顧挑剔說辭。
甘翎回身,剛要收拾竹籠裡的青布包袱,忽然發現院中多了一個人。
那人立在院門前,黑着臉,直直盯着自己,好像自己欠了他多少錢似的。
她吓了一跳,旋即鎮定下來,她從不欠人,也沒做虧心事,沒得怕!
她迎着他目光,直接問道:“你是誰?不請擅入做甚麼?”
丁旭咬牙,她不認得他,虧她做了他三年新婦!
其實這不怨甘翎,兩人訂的娃娃親,按照禮數,成婚前都不能見面。雖然他在給阿翁的回信中附寄過自己的畫像,但甘翎隻看過一眼。
畫像本就不準,又隔了三年,她若能認出他,那才是奇怪!
但他認得她。
或機緣巧合,或有心為之,迎娶之前,他見過她幾次。
第一次是十二歲那年,他從白雲觀下來,跟着師父青丘道長雲遊曆練,冬日臘八走到千燈縣,正趕上縣中施粥。人多隊長,他一身舊襖,在漫天雪花中很快冷透。
“你吃呀,不夠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顫抖抖地走到隊尾,把一大碗熱粥放到他手裡。
“還有這個。”她從懷裡抓了一把柿餅塞給他,沖他笑着,清清亮亮的眸中滿是得意,“我偷拿的,爹爹不知道,你快吃!”
他有些驚訝,僵硬的嘴唇一時吐不出話,他唯有俯首緻謝。
待他擡頭,那小女孩已被人牽着往前走去。
那人也是個小女孩,跟她一樣,都穿着紅襖紅褲,紮着總角。兩人團團絨絨搖搖擺擺地走着,好似破殼而出的小鴨鴨。
“小姐,您怎麼出來了?凍壞了吧,快進屋暖暖。”
“沒事,你小點兒聲!”她一面說,一面回頭沖他擺了擺手。
他把熱粥捧去給在檐下避風的青丘道長。
道長不吃,隻讓他快用,他不肯,沒有師父餓着,徒兒先飽肚子的理。
“甘家小姐給的熱粥,你不吃麼?”道長笑吟吟地看他一眼,自去排隊。
甘家小姐?他反應過來,臉上登時紅如霞染。
從那時起,他就記住了她。
此刻,望着那雙熟悉的眼眸,他突然不知如何應對。
一肚子的質問莫名化作滿腹委屈,他張了張嘴,卻是吐不出一個字。
萬吉擡頭看見他,也是吓了一跳,武将不同文官,向來以拳刀說話。他必須護住小姐,于是他立即走到甘翎身前,提聲道:“不知威遠将軍到此,有何見教?”
萬吉原是甘家繡鋪的賬房,剛剛弱冠,生得俊美,聲音溫和,就算大聲也不刺耳。他常穿青布衫褲,立在日光下,宛如一塊璞玉。
甘家落敗後,他來京城謀生,在布鋪做夥計。早在丁旭迎娶甘翎之前,他就悄悄跟認過丁旭。這次丁旭歸京,他也在街頭見過他。
“是這個小子?模樣倒也周正,但太瘦弱,不像個男人樣子。”丁旭瞥萬吉一眼,卻不應聲,隻是望着甘翎。
甘翎聽了萬吉的話,反應過來,原來是他!他來做甚?自己已跟他和離,再無牽涉。
啊,陳氏說過,再不願見自己,難道他是奉母命來趕自己的?
笑話,京城又不是他家,他管不着。
她想着,讓萬吉離開:“去吧,别讓人等急了。”
丁家這攤亂泥,她好容易才脫身,現在說什麼也不能再讓萬吉沾上。
萬吉不肯,卻拗不過甘翎那說一不二的脾氣,隻得離開。
走之前,他看了丁旭一眼,對方依舊不理他。
院中剩了兩人,細風吹過,甘翎鬓邊落下一縷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