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慶公主立在攤子前挑選粉盒。她穿着粉綠衫裙,頭發梳成小髻,簪了支青玉簪,日光下婷婷如新荷。
那些粉盒甚是粗糙,她選了半天也沒挑中一個,隻得作罷。但好容易出宮一趟,空手而歸,有點虧,何況她還跟母妃說好,要帶禮物回去。
她想了想,跟側旁的丁旭求助:“九兄,你說買點甚麼好?”
丁旭一身黑綢長袍,面上帶了黑羽面罩,那面罩隻遮住半張臉,露出的左頰上有深深的刀疤。
這疤是畫上去的,以讓人相信他是破了相,這才帶了面罩,實則是因為太多人認得他,若不裝扮一二,根本沒法完成護衛公主殿下微服出宮安全玩耍的心願。
但公主不要他做護衛,非要讓他做兄長,還依他名字裡的“旭”字給他排了行輩。
沒有回答,懷慶納悶地擡頭,見丁旭人雖立在側旁,視線卻落在了遠處。
他凝神注視,根本沒聽見她的問話。
她好奇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見了一個繡品攤子,香囊枕衣鏡袱挂滿了木架,兩個女子正在招徕主顧。
“我們這是雙面繡,六分銀子很實惠了,您去别家再買不到的。”青荷拿着一方繡着佛手的大絲帕,認真對砍價的婦人道。
“我再加一分,五分,你若同意,我們幾人各來一條。”婦人堅持,身後的女伴立即附和。
四五二十,一下能進二錢銀子,也是個小利市,青荷剛要松口,就見甘翎笑着對那婦人道:“六分是最低價,沒法再低了。您若喜歡,拿這條手帕如何?”
她手裡捧着的帕子,也繡着佛手,但比青荷手裡的小了六寸。
“我們想要大的。”
“那得六分。”
“算了,又不是隻她家有,我們去别處買好了。”失去耐性的婦人轉身離開,臨走前白了甘翎一眼,“你就認死價吧,沒人會買。”
買家與賣家從不同心,賣家逐利,自然想賣個好價錢,但若價格太硬賣不出去可就不好了,沒銀子怎麼吃飯啊。
她們在東市就沒有開張,今日來這西市半天,還是無有進項。
青荷半是擔憂半是不解地對甘翎道:“小姐,五分的話,咱們也有利頭,再有人來,賣了吧?”
甘翎搖頭。
“不要緊的,咱們小心些,不被刺繡行會知道就行了。”按照行會規定,繡鋪不能以低于行會所定價格進行兜售,這是為了防止同行低價惡意競争,但很多鋪子都是陽奉陰違,隻要無人舉告,行會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不整管。
甘翎還是搖頭,青荷急了,還要說甚麼,就見有人到了近前,要看香囊。
她隻得壓下話,招呼客人。
來客兩人,一個小姑娘,渾身粉綠,青荷看着她,頓時想起了青團子,默默咽了口口水,但她身邊那戴面罩的黑衣男子卻像黑無常,定定立着,把日光都擋住了,青荷剛翻起的胃口轉瞬即逝。
“真好看!”懷慶看着各色香囊,由衷贊道。适才她遠遠看着,隻是出于好奇才過來瞧瞧,沒成想一看就喜歡。
她抓起個水綠茶花紋香囊,問青荷:“你繡的?”
“是我家小姐繡的。”青荷立即道。
懷慶擡眼看甘翎。
甘翎穿着青布衫裙,頭發高高梳起,無有首飾,面色有些蒼白,但一雙眸子很亮,好似正午陽光下的潭水。
“這顔色是你自己配的?”懷慶問甘翎,世人繡茶花,多用白地紅線,以凸茶紅,取紅耀光目富貴榮華之意。
這個香囊卻是一色綠,水綠底冰綠紋,一眼看去,仿佛茶花開在雲水間,清潤至極。
甘翎點頭,甚是歡喜,總算有人發現她們甘家繡品的美妙了。
她們的繡品,針法不必說,配色更出彩。隻要買過的,保證都會再來。
這也正是她不肯降價兜售的原因與底氣。
“還有嗎,我想要兩隻。”懷慶道,“另一隻最好小一點。” 大的給母妃,小的她帶,既有母女情分,更有孝敬之心。
甘翎歉然道:“每款隻有一隻。您若不急的話,我回去繡,繡好了給您送過去。”
“送……”懷慶忽地眨眼笑了,“我是路過的,不在這邊住。”
“算了,就要這隻吧。”她道。
她付完錢,拿好香囊,一把拉住丁旭手臂:“走吧。”
丁旭一直在忍耐,忍着不同甘翎搭話,忍着不去看她,以防被她發現,于是他不得不微轉開了身子,裝作四下打量的模樣。
此刻冷不防被公主一拽,他驚了一跳,手下意識地按向腰間,那裡有暗藏的軟劍,但他旋即聽清了公主的話,于是變按為垂。
“好。”他應道,輕輕抽回手臂。
一個秀才到了近前,手裡拿着水囊與點心,請甘翎與青荷歇息片刻,說他會照看攤子。
“王公子的美意,我們心領,但時間寶貴,一寸光陰一寸金,您還請回去溫書。”甘翎輕聲道,努力壓下心頭的不耐,這王公子天天過來,每次都是送吃送喝,她都拒絕地煩了,偏他總是笑吟吟地,她也沒法說重話。
王盼舉自是不肯,他熱切地望着她,“四書五經我早讀熟了,前日考校我還拿了第一。”說着把點心往她手裡塞,“你吃些。”
甘翎很是無奈,這人怎麼就不明白呢?她剛要開口,就見王盼舉“啊”的一聲,人忽地後退了一大步,手裡的點心落在地上,被路人踩得粉碎。
“誰?”王盼舉雙手攀上肩頭,試圖掰開那鐵鉗般的惡手,卻是再掰不開。
“不要再糾纏甘老闆。”一個男聲在他耳畔道,那聲音低低的,帶着怒意。
甘翎一驚,待看清是那黑衣面罩客人拖拉王盼舉時,更是驚得心砰砰亂跳起來。
王盼舉是王老闆獨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用在京城做生意了,而那客人看起來不像好人,他臉上的疤是假的,一個遮遮藏藏的過路人,下手怕是沒個輕重。
她愣了一瞬,旋即上前,“客官想是認錯人了,還請放開王公子。”
“你不要緊麼?”丁旭道,面具下的眉毛蹙起。
甘翎一怔,這聲音似乎在哪兒聽過,她探究地望向他。
圍觀的路人看着他們,開始起哄。
“美人愛英雄,兩位好漢決鬥吧。”
懷慶走了幾步,沒見丁旭跟上來,急急回頭找人,就看到了這熱鬧的一幕。
她聽見“決鬥”二字,唯恐丁旭吃虧,立即擠過來,站在丁旭身側,對衆人道:“休得胡鬧,還不都散了!仔細本……”
“宮”字未出口的,就被衆人的笑聲打斷。
“又一個美人,四人兩雙,成雙成對,剛剛好!”
懷慶窘然,丁旭怒然,怒自己失職令公主殿下陷入非議,但他卻無法辯駁,更無法動手,否則事情隻會更糟。
他一把丢開王盼舉,護着懷慶就走。
衆人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都識趣地讓開了路。
好戲去了正生就沒甚看頭了,圍觀的人漸漸散開。
“那人是誰啊?”王盼舉從地上爬起來,問甘翎。
甘翎看着那抹黑影,搖了搖頭。
……
丁旭護着懷慶進了家酒樓。
“臣該死,還請殿下責罰。”雅間裡,丁旭跪地請罪。
懷慶讓他起來,說自己無事。
“你為何要扭那個秀才啊?可是他沖撞了你?”在懷慶的印象裡,丁旭從不欺侮人,這次卻在衆目睽睽下對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出手,她感到奇怪。
“他糾纏良家婦人,臣看不過。”
懷慶忽地笑了,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看着丁旭道:“你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你怕是助錯了!”
見他一臉懵然的樣子,她認真解釋起來:“那秀才定是喜歡那繡娘才如此殷勤,而那繡娘隻怕也是有意,但為了試其真心,這才沒有即刻答應。你莫要棒打鴛鴦散啊! ”
丁旭隻覺心頭刺痛起來,是那種冰錐亂紮的痛,他真的等不到她的回心轉意了麼?
有人推門而入。
“甚麼打啊殺的,小妹,你可是要習武?”
兩人俱是一怔,待看清來人,丁旭立即見禮,懷慶則跑過去,攬住那人胳膊,笑道:“皇兄,你怎麼在這兒?”
九皇子姜望樸一身醬紫佛手紋長袍,氣度雍容,手裡握着馬鞭。他輕輕彈了懷慶額頭一下:“這話該我問你才是!”
他乃懷慶胞兄,年剛乃冠,賜封安王,已娶親開府,年前還添了一位麟兒。
“父皇準許的,你不信問丁旭。”懷慶道。
安王看看跪地的将軍,又對妹妹道:“你既出宮,卻不來看望兄長,想來是有更想見的人啦?”
“哪兒有!”懷慶矢口否認,“我在趕市,給母妃選禮物。”
說着請兄長落座,親手捧茶。
懷慶讓丁旭平身。
丁旭緻謝卻沒有動,懷慶就要來拉他,卻被安王止住。
“威遠将軍,護衛的職責是甚麼?”安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