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星鬥轉,不覺進入四月,四月清明,須祭祖掃墓。甘翎帶着青荷萬吉一起回千燈縣。臨行前,做了艾窩窩分送鄰舍。
“那唐七收了,還再三道謝。”青荷一臉詫異地回來,對甘翎道,“他沒事吧?我不是撞了鬼吧?”
“怎麼說話呢?”甘翎笑着捏她腮,“仔細舌頭疼。”
“不會。我又不是說書的,胡亂編排人。”青荷滿不在乎,說完面上露出崇拜之情,“小姐,您真該去聽聽柳春生,他說得好極了。”
三月底,萬吉自範記布鋪辭工,回到繡鋪做事。甘翎歡喜,帶着兩人去吃了牛肉面。飯後,萬吉提議去聽評書,甘翎想着那沒做完的活計便沒去,讓他帶着青荷去了。
一段《三英戰呂布》聽得青荷如癡如醉,再不能忘,時不時就要講說。
“說的好也沒用,聽客寥寥,他在杏花樓待不住,隻能在街頭設攤。”青荷長歎一聲,雙手合掌,對天拜禱,“菩薩神仙,快派人幫幫他吧!”
看她那又難過又虔誠的模樣,甘翎唯恐她入了魔,隻得拿話打斷,讓她快快收拾行囊。
千燈縣距離京城四十裡,他們雇了騾車,一早出發,巳中便到了。
近鄉情怯,甘翎已三年未回故土,一進縣界那心猛就砰砰亂跳起來,一跳緊過一跳,仿佛回到了火起那日。
吞天的火焰,如饕餮之嘴,緊緊含住了甘美秀坊,任人如何喊叫,如何以井泉水奉送,再不肯松動一絲。
火是從廚下燒起來的。
是日,她樂善好施的父親甘達厚贈了一個外鄉來的雜耍班子。班主為表謝意,就讓班中子弟在鋪前施展功夫,搬演競技,觀者如堵,鋪中人皆偷空瞧看,那竈下廚子亦不例外。
廚子看得入迷,全然忘了爐竈中的柴火。火蔓延而出,順着地上稀稀落落的草葉木枝,燒進了隔壁柴房,柴幹勝油,火勢騰然而起。
待衆人發現時,那火勢已不可控,再加上西南風的助力,竟把偌大一所秀坊燒了個幹淨。
那時甘翎尚在書鋪翻看博古圖樣,得到消息趕回去時,隻看到了一片火海,烈烈灼灼的,無休無止,無邊無際。
她跌坐在地,腦中一片空白,連耳朵也不好使了,全然不聞周遭的嘈雜慌亂,隻聽到胸腔裡的那一串猛跳。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急急去尋父親。
這秀坊,是父親的命根子,他生于斯,長于斯,十六歲承業,勤勤兢兢地照看了二十五年,讓甘美秀坊成為千燈縣之最。
甘翎在人群中找到了父親,他正在指揮疏散鄰舍,那鎮定自若的模樣,讓她心下稍安。
然當所有人安全撤離後,他卻轟然倒地,口吐鮮血,人事不省,兩個時辰後撒手人寰。
“小姐,小姐!”青荷拽了拽甘翎的袖子,甘翎回神,發現騾車已停,車窗外立着數人,為首的卻是趙裡長。
趙裡長年逾五十,短須圓臉,矮矮胖胖的,日光下如剛出爐的蒸包。他看甘翎一眼,旋即俯首,拱手笑道:“夫人一路辛苦,還請到敝舍休息片時。”
夫人?!
甘翎耳朵一動,旋即恍然,縣中人都知道自己嫁入京城丁家,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和離。她也不解釋,反正都是些不相幹之人。
“多謝裡長好意,但不用了。”她淡聲道,“祭掃完畢,我還得趕回去,就不耽擱時辰了。”說完,讓萬吉駕車直奔墓地。
看着遠去的車影,趙裡長斂起笑容,不屑地啐了一口,恨聲道:“不過仗着威遠将軍撐腰,傲甚麼!誰稀罕伺候你!一個破繡娘!不是哭着喊着求我給買棺材的時候了!”
萬吉揚鞭,騾車穩穩前行。一路上,不時有人見禮寒暄,那熱情的模樣,仿佛甘翎是自家女兒。
青荷又是忿忿,又是不解,當初甘家燒成白地,老爺亡故,這些人全都袖手旁觀,任憑小姐如何哀告,也不肯施以援手,現在這是怎麼了?
“小姐,你看!”到達墓地,車剛停穩,萬吉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那聲音是驚奇的,是納罕的。
甘翎從車窗向外一望,也不由愣住。隻見墓地修葺一新,墓碑刷了新漆,墳丘培了高土,周遭還種了一排松樹。
在京城三年,她無法歸鄉祭掃,都是萬吉代勞,萬吉雖不說,但她也知道,無人照料的祖墳當是荒涼破敗,可現在——
甘翎納悶着下了車,正要讓萬吉去打聽怎麼回事,就見幾個鄉裡走來,言談間甚是恭敬,說甘家雖遭大難,但甘翎有了好歸宿,甘老先生自能瞑目。
“威遠将軍今日沒來?”一人道,“我還想再睹其英姿呢。之前他帶人過來修繕,親力親為,一點兒架子也無,好生令人敬佩,生親近之心。”
是他!
甘翎心下一驚,怎麼會是他?他要做甚麼?補償嗎?自己不需要。
送走鄉裡,三人祭掃。
香煙袅袅中,甘翎跪地祝禱,鄭重起誓:“父親,母親,女兒一定重振家業,讓甘美秀坊享譽大江南北。”
拜畢,三人席地而坐,用些飯食,便趕去尋找原來的繡娘。
甘家祖例,定約的繡娘會用一輩子,就算對方不能再繡,也會贍養至老。
但那場大火過後,一切都變了。甘翎他們找了半日,隻尋得一位繡娘,十七歲的阿彩,其他人或是遠嫁他鄉,或是與别家做活。
“小姐,您莫傷心,咱們再招人就是了。”青荷道。
也隻能這樣了,人人都要吃飯,沒有人能餓着肚子等在原地。
甘翎按下思緒,又去吳記線鋪訂線。
她一直用吳記的線,染的好,各種顔色都有。之前在西市出攤,她發現京城貴人富戶頗愛文雅之用,遂決定繡些字畫類的屏風壽帳。
這就需要素雅的絲線,如澗石藍、松柏綠、蟹殼青、栌黃、月白等色。
誰知竟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