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等在樓下,遲遲不見甘翎下來,不免有些心焦,不為别的,柳依依到底是青樓女子,往來之人魚龍混雜,不定給甘翎說些甚麼胡話呢。
他見雨勢變小,正是可以回家的時候,便上樓來催看。不料甫一開門,就見房中隻有甘翎一個。
她立在桌旁,怔怔愣愣的,雙手緊緊攥着個漆匣,指節泛白。
“翎兒,”他上前,握住她手,輕聲道,“咱們回家吧。”
她擡眼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似是想說甚麼,卻到底沒有開口,隻是點了點頭。
兩人下樓,走到門口,發現雨已停了。
“咱們走回去吧。”丁旭忽地開口,說完牽住她手,一手握了油傘,慢慢向石榴胡同的方向走去。
雨後的細風分外清潤,撲在臉上,如小獸的舌頭舔舐一般。
地面透濕,泥土的香氣泛出來,和着炊煙的暖香,直往鼻子裡鑽。
商鋪門口的燈籠都點亮了,暈黃的光裡是兩人同起同落的慢慢腳步。
兩人一直默默走着,甘翎忽地扭頭看看身旁的他,道:“柳依依走了,不會回來了。”
她的聲音裡有不舍,有難過,還有無奈。丁旭聽得心頭一顫,不由手上用力,緊緊握住那隻小手,道,“她去了哪裡?等她安頓好了,咱們可以去看她。”
“她不希望被打擾!”甘翎的聲音低了下去,“她就這麼走了,離開這鬧市嘩街,倒也自在。”
丁旭停步,轉身把人拉到近前,望着她眼睛道,“若離開京城,你想去哪裡?”
自打回宮,這個問題就不時萦繞他心頭。眼下時局暫穩,但終有改朝的時候,到那時,興許不到那時,他就會離開京城。
那麼,他該去哪裡呢?
答案是有她的地方。
甘翎搖搖頭,“我不會離開京城,繡坊在這兒,我能去哪裡!”
“我是說假如……你想想看,喜歡哪裡?千燈縣嗎?還是江南?”
“沒想過,”甘翎老老實實回答,反問道,“你怎麼問這個?”
丁旭笑笑,“随便問問。我還以為你羨慕柳小姐,想學她遠走高飛呢!”
他搖了搖她手,道,“柳小姐是有主張的人,她一定會過得很好,你就不要憂心了。人都說,繡娘要開心,繡出的活計才好看,你再皺眉,那些針啊線啊都要纏不清了!還怎麼賣銀子!”
這話把甘翎逗樂了,她瞥他一眼,“将軍所言極是,我是得打起精神,還得還您禮錢不是。”
當然她也無有時間憂傷,一到家就聽青荷說,又有不少訂貨,内中有兩方肚兜,特别急,要兩日内務必交貨,給了四倍銀錢。
甘翎立即投入到刺繡之中,連晚飯都沒好好吃,丁旭本想在繡坊住一宿的,見狀隻好轉回宮去了。
緊趕慢趕,那兩方肚兜在隔日的午後完成了。其時尚有客人詢價訂貨,萬吉忙着招呼,分身乏術,而青荷阿彩都累得不行。
甘翎便按照主顧留下的宅址,自行送去。
……
“城西百花胡同,門前有一株淩霄花。”甘翎下了騾車,讓車夫回去,自己默念着,提腳進了胡同,邊走邊尋看。
胡同裡甚是安靜,無有行人,兩側皆是高門深牆,門前都載有花卉,卻是各不相同。虞美人,海棠,牽牛,美人蕉,鸢尾,花開正豔,引得無數蜂蝶飛上飛下。
高牆投下陰影,遮住了甘翎,她身上的汗也慢慢消褪了。走到胡同盡頭,終于看見了淩霄花,紅花綠葉,随風搖曳,日光下如一幅錦毯。
甘翎上前叩門,一個俊俏的小厮出來,打量她兩眼,問清來意,就閃到一邊,讓開路,“進去吧,主人等着用呢!”
看着那幽深的門洞,甘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輕輕舉起白布包袱,“請您代轉,我在此等候。”說着從錢袋裡拿出一塊碎銀,放在包袱上面。
那小厮不接,隻道,“主人要驗貨,若是驗不過,定要訓斥,我可不替你受罵。”
見甘翎猶豫,又道,“不然你就回去好了,把價錢留下就是。”
好容易趕出來的活計,哪有砸在手裡的道理。甘翎略略一想,隻得提步入内。
小厮引着她,繞廊穿門,經過重重屋宇,最後進了一座花廳。
“稍等,我去請主人。”小厮說完,退了出去。
咔哒,門扇重重合上,甘翎聽着,心頓時提了起來,好像是上鎖的聲音,她剛要去查看,就見一個男子從牆側屏風後轉出,笑着對她道,“快請坐,大老遠的過來,很辛苦吧?”
他披着件白紗袍,坦胸露腹的,頭發也沒有梳攏,就那樣披在身上,腳上是一雙大紅繡花鞋。
如此放蕩模樣,顯然不是待客之道,甘翎一看就明白了。
她定定神,慢慢走過去,舉起包袱,道:“肚兜繡好了,請公子驗看!”
那人一把攥住她手,摩挲着笑道,“怎麼個驗法呢?哦,最好你親自試穿一下,隻要合體,公子我還有賞。”
甘翎壓下心頭憎惡,故作柔聲,“不如我先服侍公子穿好,然後我再穿。咱們兩個一起,如何?”
“好,你倒是個懂事的。”
甘翎請他轉身,“肚兜要系的,請公子體諒。”
那人依言照做,轉身之際,捏了她腮一把。
“好了,麻煩美人替我穿戴吧。”他背對着甘翎站好,張開雙臂,笑着道。
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住了,一股刺疼從脖頸處傳來,有甚麼刺進了肌膚,他就要避讓,卻發現根本動不了,先是他的脖子,接着是手臂,軀幹,雙腿。
“你幹甚麼?”他慌了,僵立如泥塑,顫聲道,“我可是窦家長子,你敢動我,我爹爹窦永一定不放過你!”
原來是窦家,甘翎腦中浮出一張豐腴美人的惡毒面孔。
“我與窦公子無冤無仇,為何要騙我來此?”甘翎說着,又在他脖頸上刺了幾針。
針是常用的繡花針,隻針頭淬了特制的毒藥,這藥不會要人命,卻會讓人一個時辰内動不了身。
這是她們甘家的秘法,專為保護送貨人而用。畢竟老有那壞心思的主顧,想打送貨人的主意,不論男女。刺繡行老早就有講說,送的不是貨,是人,主顧隻要看上人了,貨怎麼都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