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演前夜,最後的排練。
排練廳裡漸漸暗了下來,西斜的夕陽透過高窗灑進來,交疊的影子在地闆上時而分離,時而糾纏,牆上的鏡子映着暖橘色的餘晖,映照出不知疲憊練習着的衆人。
蘇明月站在中央,素白的練功服在月光下晃蕩而驚起一層衣褶的漣漪,她指尖輕擡,虛撫過并不存在的梅枝,眼神恍惚如墜夢中: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她的眼神帶有少女初次動情的羞澀,也透露出一種恍惚的沉醉感,仿佛真的被夢境牽引。
飄渺而聚焦,像是在追尋一個并不真實存在的身影,穿越了時空,置身于那個充滿詩意與哀愁的世界之中。隻是她偶爾瞥向鏡子的目光裡,滿是對自己動作是否标準的審視。
蘇明月所演繹的片段出自《牡丹亭》第十出,這是全劇最為經典的段落之一,也是杜麗娘情感覺醒的關鍵。
麗娘因遊園傷春,困倦入夢,在夢中與柳夢梅相遇,兩人在牡丹亭畔幽會,互訴衷腸,成為整部戲劇情感發展的核心轉折點。
因情成夢,因夢成癡。
蘇明月的語調既輕柔婉轉,又帶着一絲難以言說的怅惘,仿佛已預見到夢醒後的失落。
“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陳折夏垂首站在角落,指尖挽了個虛虛的蘭花,朝前探去,現在是春香的時間。
水袖一蕩,她側身讓出半步,該換步了,足尖一轉,繡鞋無聲地碾過地面。
陳折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臉上已綻開春香标志性的俏笑。
遠處傳來鐘樓的鈴聲,空氣中彌漫着汗水與脂粉混合的氣味。
入夜,但無人離開排練室。
排練一直持續到淩晨,每一個人都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不敢有絲毫懈怠。沒有人敢提出休息,因為他們都清楚,這場公演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是一場表演,更是關乎生死的較量。
陳折夏後頸的汗已經涼透,透過鏡子,她看見萬加正在默記走位,唇瓣不斷開合卻疲憊到發不出聲。
當黎明的第一縷光滲進來時,衆人終于離開排練室,打算去歇息。
每個人都神色恹恹,離開時也沒有排練結束的喜悅。
蘇明月直接癱坐在地上,戲服後背全濕透了。蕭氨摘下眼鏡,用力按着太陽穴。陳折夏看着自己布滿淤青的手腕,那裡仿佛系着一條看不見的線,線的另一端,是明天即将坐滿的觀衆席。
那些模糊的、非人的輪廓,正等待着他們的表演。
或者說,等待着他們的死亡。
公演當日,試衣間。
化妝間的燈光慘白,映照着滿牆的戲服。杜麗娘的水袖羅裙、柳夢梅的書生巾帽、春香的丫鬟襦裙……每一件都精緻華美,卻又透着一股詭異的嶄新,仿佛從未被人類真正穿過。
陳折夏站在角落,指尖輕輕撫過春香的戲服,淡粉色的對襟襦裙,袖口繡着細碎的梅花,整套行頭雖然精美,卻少了些經年穿用該有的柔軟度。
她既不期待,也不恐懼。
突然,蘇明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一絲尖銳,她似乎在和誰争執。
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和在遊戲裡的了解,陳折夏對蘇明月的性格一清二楚,她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溫柔大方,偶爾在一些小事上有些固執,但她向來端莊自持,從不會在人前失态。
“白川臨,你手裡拿的……是杜麗娘的戲服?”
空氣驟然凝固。
陳折夏轉頭看去,隻見白川臨手裡果然拿着一套備用的杜麗娘行頭,素白緞面的褶子裙,銀線暗繡的蝶戀花紋,甚至連頭面都一應俱全。
蘇明月臉上的笑容沒變,可眼神卻冷了下來,指尖輕輕敲着梳妝台:“你想取代我?”
她的語氣中帶着一絲憤怒和警惕。
白川臨擡眸,依舊挂着假面般的微笑,表情并沒有因為蘇明月的質問而動搖一分一毫。
“不。”他淡淡道,聲音輕得如同一片羽毛飄落,“如果主演激怒了觀衆,被[即興處決],總得有人頂上。”
——即興處決。
這個詞像一把刀,猛地紮進所有人的沉默裡。
陳折夏的手指無意識攥緊了戲服,布料在掌心皺出猙獰的褶痕。
這一個月來的訓練,如同一場噩夢,不斷在她的腦海中回放。那些嚴苛到近乎折磨的排練,每天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在深夜突然響起的、來自觀衆席的詭異笑聲,總是在她最疲憊的時候響起;因為反複練習而受傷的身體,被水泡磨破的腳踝、過度訓練後顫抖的聲帶、深夜獨自加練時疲憊的肩頸……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不是普通的演出。
這是一場會死人的戲劇。
白川臨沒有理會蘇明月瞬間蒼白的臉色,而是從懷中抽出一張名單,輕輕抖開。
“我打印了演員名單。”他的聲音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有趣的是,每個人的名字後面,都有一行隐藏字體。”
陳折夏湊近一看,大為震撼。
·柳夢梅:萬加(備選:冷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