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落日西沉前的餘晖最奪目,把漫天綿雲收割,鋪上引以為傲的橙紅。仿佛染坊裡的染料随意灑作一幅畫,畫卷有整個蒼穹那樣寬闊。
固心塔朱漆與夕陽相輝映,今日輪到值守固心塔的是南域更越樓。固心塔防守森嚴,裡三層外三層圍滿更越樓玄修,各個拉滿警惕,決心不放一隻蒼蠅進去。
酉時,正當進晚膳時分,玄修交替值崗,台階踏上來一個人,着深墨綠門服。慕青晷剛從膳堂提來食盒,要給監禁在固心塔裡的人送去。
叫他驚奇的是,食盒裡的飯菜絲毫不像囚犯的待遇,倒像是給賓客吃的。起先他以為膳房的小廚弄錯了,打聽後才知曉是岑大長老的意思。可他接着又想不通岑大長老何出此舉。
他幾乎想了一路,直到看見高聳的固心塔頂才停歇,他上前無需亮牌,那些更越樓小玄修都認得他,稍行小禮,然後讓出一條道。
肖長悅在固心塔裡過的倒是悠閑惬意,成日在幾層樓高的大書卷格間到處遊逛。他太熟悉這裡,說是被監禁,弗如說是進來享清閑的。
他算過,從下界吟山到入九朝門至今,大概有五個年頭。如今他久别重回,塔裡不僅光潔敞亮,不染一塵,各處擺設都和往昔一緻,每格中的書卷位置,還是像以往分類放着。屏風旁擺的山茶花盆栽,雖不當季,卻也看得出來栽培的很好。
物是人非,說的大概就是眼下情景吧。
他蘸了墨在紙上書字,心神已經不在筆墨上,思緒飄的很遠。
記得初入玄門那會,和其他百餘名通過考校的男童女童第一次登上界吟,進入穹啟堂學習。能進穹啟堂的,幾乎都是蒼境未來的佼佼者,要求也尤為嚴苛。第一載就須引玄入體,感受玄力流通經脈各處;第二載要斟酌自己适宜的道,在玄契石上契刻玄衷,才算真正步入玄途的初修。
到了這一步,最拔尖的通常會被六道長老挑走,其餘的會歸入各個玄門;第三載,穹啟堂依舊會對他們再次進行考校,通過的,方可繼續留在聖山或玄門。不通過的,會被重新分配玄門,或者衣錦還鄉,從哪來回哪去。
肖長悅當初在穹啟堂,是玄修中最起眼的,不論言行舉止還是過人天資,都是人群裡不可忽視的焦點。如若搗蛋,同窗們都願意圍着他,尤其是成恒,二人時常結伴往夫子清茶裡泡花椒,他還喜歡四處布布小玄陣,等着過路同窗踩進去。
奈何他平素課業總能提前完成,夫子都拿他沒轍,就随他去了,成恒卻次次免不了一通罰。第一載一陣風似的過去了,大多同窗還在為引玄入體焦慮,他已經抄起家夥事兒,到玄契石前把玄衷洋洋灑灑刻好了。
肖長悅對自己玄途很明确,他出生肖府,從小泡在機關玄器堆裡,耳濡目染,又酷愛鑽研,八歲就獨自做出一架捕鳥籠。不知哪個家仆傳了出去,後來那架捕鳥籠被一富商家的小公子看中,花百兩蒼銀買了去。
除了器道,肖長悅對各種晦澀複雜的陣法也有超乎常人的天賦。面對一些簡單小陣的陣圖,别人跟看天書似的,幾天幾夜整不明白,他幾個時辰就能琢磨出所以然。
不論器道還是陣道,肖長悅的天資都是一等一的,因此也引來界吟兩位長老争先恐後的哄搶。肖長悅時常撞見二人互不給好臉色,偶爾還會吵起來。有固倫長老的地方就有九芒長老,有九芒的地方就有固倫,生怕自己一旦沒看住對方,就會趁機鑽空子撬人。
肖長悅也有些難以抉擇,他出生蒼境最優異的器道世家,器道對他而言是根深蒂固的,比常人起步好些個年頭,很有一套自己的鑽研理念。而陣道更似烙在他靈魂裡、與生俱來的東西,時常無師自通,獨自參透一些陣法。
他在玄陣上更早找到玄衷,緻使先前的一切躊躇塵埃落定。為了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二話不說趕到玄契石前就把玄衷刻成了,再先斬後奏地去固心塔向固倫長老如實彙報,等同表明意向。
再接着,倆老頑童又鬧開了…
九芒日日屁股生刺,捺不住就去找固倫争論,固倫仿佛有意逗燦都玩,不告訴人家肖長悅心意已決的事。
此等情況,九芒以為是固倫自覺拗不過他,準備放棄,又拉不下面子如實說。一時沖動跑到固心塔,丢開固倫手裡卷軸就道:
“固倫,我念你是師兄,不想同你撕扯的很難看,隻是有些話我必須說給你聽!肖長悅出身肖府,玄器世家,穹啟堂這一載,我見他對器道熱忱,待玄器如待己,試問如此一個器道天才,百年難逢,我怎可放手不搏?”
九芒一路匆匆趕來,口幹舌燥,掄起固倫手邊茶杯,一口悶掉裡面的溫茶:“即便他當下還未有玄衷,但在器道上的造詣已經超越往年任何一個初修。師兄,我直截了當,我想要這個人,凡請師兄大度退讓。”
固倫不慌不忙,慢悠悠得把卷軸撿回來,拍掉灰,續上茶,貼心地給九芒也沏一杯,臉上始終在淺笑。
九芒以為固倫要面子,這次來就是為了給他台階下,誰知固倫一副不領情的模樣,當即火大,誰知固倫突然把卷軸一擱,淺笑随之收斂,正色說:
“你知道他沒有器道玄衷,還敢違背界吟聖規,收暫未立衷的弟子為徒?九芒,有些事急不得,再等等看,興許就殺出個更讓你中意的來。”
“你莫名收手,也是因為這個緣由?”
“那倒不是,”固倫搖頭:“我隻說他沒有器道玄衷而已。”
固倫看着九芒面色變化,也不收嘴:“我跟你說,這小子屬實震驚到我了,他那一套陣道玄衷可不是尋常人敢立的。我當年也有那個念頭,終究沒有那份孤勇。半輩子玄途,後浪推前浪,我這個前浪啊,早晚有一天讓這後浪拍在沙灘上喽!”
“你是說,他已經有了陣道玄衷,還在玄契石上刻好了?!何時的事,怎麼沒聽師兄你提過?”九芒如雷轟頂,錯愕萬分。
“你别急,先把茶喝了,”固倫很自然地給他遞茶,九芒急歸急,還是把茶喝了,聽固倫繼續說:“大概五天前吧,長悅刻好玄衷主動來找我,跟我說了些想法,你要是聽了,也會對他十分贊賞。他說他要走雙修道,沒說可能,也沒加大概。”
“雙道?”九芒出乎意料,這豈是尋常人敢随便出口的,但他依然驚喜悸動:“莫非他的意思是,要共修陣道與器道?”
固倫不可置否點首:“他的想法很明确,他甚至還想把兩道融二為一,相輔相成。”
好一頭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