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晷在桌邊單膝蹲下,小心謹慎撮過那張,上面的墨迹近乎幹了。
光用水暈肯定除不幹淨,大不了麻煩一點,用挖補法。
慕青晷掃一眼桌面,那裡還有多餘的紙張,肖長悅手邊有一小碗清水。他指了指那碗水,肖長悅乖巧地把水端到他面前,慕青晷用一支幹淨的筆沾了點水塗到紙面,把髒污那塊濕潤,随後極甚微地就着濕軟撕下那塊紙。
肖長悅湊首看着,他慶幸自己賭對了。這更越樓弟子手上沾染的墨污,指尖有若隐若現的繭子。肖長悅對這繭子所處的位置很熟悉,同祁樾手上的相仿,是長期提筆練字摩擦出來的,他自己手上也有一點,但比較淺。所以此玄修十有八九對書畫有濃厚興趣,就心生個小小的計策,善意利用一下來套取一些想知道的情況。
“你這裡有刀片之類的利物麼?”慕青晷的嗓音很柔澈,問話間,雙眼不自覺往紙上的字迹看。
肖長悅故作疑惑,滿面無辜:“玄友,你忘了?我一塵垢秕糠的階下囚,能安穩關在這就皆大歡喜了,怎能允許我把利器帶身上?”
“也是,”慕青晷不可置否:“你倒挺安分老實。”
他說完,兩指夾出衣領裡一張黃符,紙上圖文複雜交錯,肖長悅看不懂,但知道這玩意叫符咒,複雜程度和玄陣有的一拼,雖沒有陣印樣式多,對筆畫精準度的要求卻十分之高。
看似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更越樓弟子,想不到是個符道修。不過轉念一想,他像作書法一般去畫符咒的場面,又覺得毫不違和。
慕青晷朝那張符咒吐口氣,軟哒哒的薄紙蓦然支棱起來。他拿利如刀片的符紙,在肖長悅丢在一旁的廢稿空白處,仔細刮下一片薄如蟬翼的一片。
肖長悅找來瓶漿糊,慕青晷将其細細刷在薄口邊緣,淺淺一層,被他從别張宣紙上取來的補丁覆蓋住。
他接着再在其上打濕點清水,才算暫且完工,肖長悅收了桌上碗筷,慕青晷把紙鋪開,平展在案上晾。
肖長悅看着慕青晷:“道友,經此事咱倆也算同好之交了。我挺想交你這個朋友,考慮考慮?”
慕青晷:“更越樓,慕青晷慕玄時。”
肖長悅沒想到他這麼爽快,從邊上抽一張面積稍小幹淨的紙,蘸墨,當慕青晷的面提筆寫起來,才落第一筆就把後者雙眸勾過去。
他為何打從看見那上面的字起就留戀不舍,并非因為肖長悅書得有多精彩絕倫,而是那些字所用的字法,他從未見過,像是經過巧妙的融會貫通創造出來,不拘泥于形矩,且别具一格,自成一番體系。
“固心塔”三字落成,補好的紙也幹的差不多,基本看不出痕迹。該幹的幹了,想看的也看到了,窗說外頭漫天火紅早已燒盡,隻剩寂寥夜幕。
“紙既已幹,我這忙算到底幫成,夜間還有差事在身,玄時先行告辭。”慕青晷提起食盒,言語舉止恭雅,算是默認和肖長悅相識一場。
肖長悅才剛擱好筆,猝不及防:“慕兄你别急啊,我又不吃人!”
他喊住慕青晷,把剛寫好的“固心塔”三字卷起來,送到慕青晷面前。
“慕兄,咱們以書墨結緣,來的随性,沒什麼能當禮送的,那就把我親手所作贈與你。見你興趣盎然,正好拿回去臨摹斟酌。”
慕青晷沒有立馬接受,也不覺得抗拒,倒真有想接的沖動。他登時覺得自己好奇怪,來送個膳,怎就好端端跟關在裡頭的囚徒成了同好,他竟沒覺任何不妥,完全發生的如此自然而然。
“行啦,不指望你回我什麼,但若可以的話,跟我說說天譯峰目前的狀況吧。實不相瞞,我有一好友是天譯衛,我實在擔心他的安危,你就當給我吃顆定心丸。”肖長悅目光迫切。
慕青晷算是個心軟之人,心想方才跟肖長悅相處的還算愉快,又想起開幕禮上,肖長悅不顧性命制住那些玄修,實在不像邪魔惡徒,說一說也無妨,就道:“魔孽來犯那日,天譯閣被困在一種叫障眼陣的玄陣裡,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裡面發生的一切。”
天譯閣障眼陣在前些日,已備注岑杞仙強行破除,終于得以瞧見其真面目。在邪風暴虐的侵蝕下,周邊的淺草堪不住摧殘,死無全屍,秃了大半片,裸露覆蓋下面的泥沙。稍微頑強一點的,也被轟成灰,跟着風在地上、半空瞎滾。
玄修門東一堆西一簇地清理廢墟,順帶搜尋孽人可能留有的行迹。死灰蒙蒙的秃地之上,是幾乎崩塌一半的天譯閣,從閣頂龍首到閣底,碎快撒了一大周,基本看不出原本樣貌。
夏日烈陽滾滾,天譯峰又高,沒有碧雲遮天。正午時分,日頭最毒,即便高處不勝寒,玄修們辛勞半日,依然滿身是汗。
有玄修把自己的水袋丢給邊上玄友,忍不住唠話:“界吟多半有跟魔孽勾結的孽人,你我都被派到此地善後,沒大長老允許不能随意離開天譯閣範圍,也不知道得幹到什麼時候,是不是一日不揪出孽人,咱們就一日要跟這些廢墟為伍?。哎你慢點喝,我也就剩這麼些了。”玄修看着對方毫不客氣地大喝幾口,吓得忙慌制止。
“孽人?”喝水的玄修随意抹掉沾在嘴角的水漬,嘲諷一哂:“據說不就是九朝門那個,好像姓肖。那小子藏的挺深,開幕禮上那叫個英勇大義,敢玩命的。我當時還挺佩服,誰料竟是個叛徒!”
“哎,誰說不是啊,這般英才,卻吃裡扒外,倒是可惜了!不過我看大長老遲遲沒有嚴懲他的意思。此等狼子野心,一日不除,人心不安,後患無窮啊!”
倆玄修臭汗把衣服浸透,忙裡偷閑,自以為正義到就差上天了,這會估計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憂國憂民的蓋世英傑吧。
不遠處一片呼聲喊聲打斷了那倆玄修的談論,他們看過去,天譯閣前已經密密麻麻圍滿人,幾乎所有人都往那裡蜂擁。
堵堵人牆裡面,原本是一攤不起眼的落葉。最早呼喊的玄修已經把那攤落葉掃開了,露出底下一具焦黑扭曲的軀體,不仔細看仿佛一塊巨大的木炭。軀體面目全非,五官糊作一團,令人無法辨别生前的真實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