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每一句話拆開都能明白,但連起來就聽不懂的感受,肖長悅以前隻聽别人形容過,現在算是真真切切有所體會。
聲音飄蕩一陣又消失了,四周歸于寂廖,肖長悅認為此刻重要的不是跟那個所謂識海的主人浪費口舌,而是搞清楚自己的處境,并想辦法脫離這片詭異之境。
這份寂靜恰好為他提供思考的空隙。此片識海主人的其他的話都無根無據,獨獨最後一句,令他抓住細小的突破口。
依識海主人所言,肖長悅剛剛險些占據他的意識,也就是說,他的神識剛剛落定那一刻,以并非自己視角所看見的場景,就是這個識海主人眼下的景象。識海主人很快發現他的入侵,迅速将他驅逐,并且壓制在識海裡面。
如果說這片沒有光亮與聲音的空間是一個人的識海的話,那麼他從未聽說過正常人的識海會像墨海一樣漆黑一片。并且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這還是一個會思考并且擁有意識的人的識海麼?
身側驟然有東西一拂而過,帶着嗖嗖陰風,給人尤其不好的感覺,肖長悅警覺一側目,那東西又消滅于虛空。緊接着,不給肖長悅任何判斷情況的暇隙,他雙瞳一怔,身形随之一定。
他能切實感受到方才飄過去那東西悄無聲息繞道背後,等他發現為時已晚。肖長悅不清楚這不明之物何形何樣。但此刻,他眼下餘光撇見一隻黑煙彙聚成的手,正一寸一寸緩緩從頸後纏繞至前,五指張開握上他的脖頸,愛撫潔白美玉般摩挲片刻,繼而力道猛得一收!
驟然降臨的窒息感極快襲卷肖長悅渾身,他雙拳乍一握緊,身體卻從方才開始,已經被縛上重重枷鎖,動彈不得,隻能任由生的氣息一絲絲流逝遠去。明明是在做夢,這種瀕死的痛苦卻格外真實,他難受的不得不眯起眼,垂死掙紮地要為自己節省力氣。四肢不容掙紮,就軟弱無力下去。
實在可悲,人為何隻有在垂死之時,才能激發出超越尋常的潛能。肖長悅視野内的黑暗都開始愈漸模糊,腦海卻從未有過的清明。幾乎頃刻間,他想明白了許多,他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識海是你的意識空間,是你可以為所欲為的世界。你将我的神識引到這裡,就是為了抹殺我的意識。你能夠輕易驅趕走占據你識海的外來意識,說明你的識海非比尋常的強大,此外,你的識海是與衆不同的漆黑一片…你究竟是什麼身份,你到底,是不是人類…”
肖長悅已經發不出聲音,隻能拼命擠出力氣,字句從牙縫中艱難擠出。
勝者在面對将死之人時,最不缺的就是耐心,那聲音又從不同方向飄逸而來:“我本不想回答這些問題,但很意外,你猜對了十之八九,隻可惜,你這麼晚才反應過來。如此聰明的神識,我都有些殺而愧之了。”
肖長悅體内僅剩的氧氣終于變得無濟于事,開始不夠再支撐他的正常思考。他運氣好,先前接二連三的生死邊界都化險為夷地過來了,好運總有用光的那一日,這次,他或許真的就要在看似安逸的睡夢中,不聲不響地一命嗚呼。
想想死的并不是很不甘,至少死前最後見到的人是陸辰淼,也挺不錯的。他非身死,而是直接被抹除神識,不能再經曆輪回,也不會再有下輩子,要說唯獨的遺憾,便是此後再也見不到恍若月仙、蘭香輕徐的那人了吧。
他想宣洩這份遺憾,即使在他神識消散之後,也能長久留在世間,說不定某時某刻,陸辰淼真能聽得到。如是想,他耗盡最後一口氣,歇斯底裡地呐喊出最後三個字:
“陸月仙!!!”
意識漸漸沉溺深海,耳邊的回聲漣波很快蕩漾完畢。
血霧迷蒙中,正在為幾個受傷的男人治療傷口的陸辰淼耳間蓦然一鳴,一瞬間刺耳後,好像飄着若隐若現的呼喊,很遙遠很空洞也很模糊,音色卻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那個。
他起先以為是過于想念,才會産生這種幻聽,但久久不散的回聲,竟刺得他耳膜稍稍痛癢。一向大風大浪波瀾不驚的陸辰淼,心裡開始搐動不安。
“長悅…”陸辰淼低低呢喃,聲音還未全散,他迅速擡眼,焦急地四顧張望,最後定格在血森羅花壇方向。
随後在祁樾與慕青晷疑惑注視下,提劍,朝那邊步步行去。
“傷口還沒治好,你要去哪?”祁樾一頭霧水,雙目茫然。
…
淺青無瑕漸行漸遠的背影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肖長悅的意識已經進入彌留之際,識海原主顯然不打算給他任何一絲生的希望,神識狀态的他從雙腳開始消散,化成閃爍的塵屑從他眼前飄過。耳邊是頸骨受到大力擠壓的嗚咽,即便到這步田地,緊捏他脖頸的那股力道都沒放松分毫,甚至像在發洩某種高亢的快感,越摳越緊,肖長悅感覺漆黑尖銳的指尖像五把小刀,即将嵌進皮肉裡。
究竟是誰人對他心懷如此極緻的恨,五指的力道诠釋着所謂的恨之入骨,起碼也是殺親滅門之仇吧。可他肖長悅活在世上這僅有的十六年,除了幫吓到腿軟發抖的丫頭姑娘們弄死過幾隻蟲子耗子外,沒有殺害過任何無辜生靈。
可是他若走了,還在九朝門提心吊膽等候消息的倪憶遷怎麼辦;傾注心血隻為護他平安的爹娘師父師娘怎麼辦;還有為他遠赴浔遙的陸辰淼是否會為此悲痛?
他很好奇這個答案,但即便他真死了,神魂消散,壓根也看不到了。所以,他還不能死,他還有太多事情沒完成,還有太多人等着他。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那人因此哀痛。
森羅花壇之下,陸辰淼站定步伐,擡首凝視高處的花壇頂,目神好似有霜寒溢出。天潋劍被他緊握身側,青光水浪激騰,酷似蓄勢待發的海嘯。幹淨無暇的氣度,連無處不在的血霧,好像都不忍弄髒這份潔淨,騰出一片空間。
分明是高聳的花壇居高臨下地面對他,卻絲毫沒有壓低陸辰淼的氣勢,倒有種傳說中即将反轉局勢,逆風翻盤的英雄之姿。
祁樾擔心陸辰淼隻身一人不安全,順着他離去的方向追趕上來,見到陸辰淼一動不動立在花壇腳下,如座青瓷,立即上前詢問:
“陸公子,究竟怎麼回事,傷口包紮到一半就無緣無故離開,喊你也沒反應,好端端又跑回來這裡幹嘛,還是說你有什麼發現?”
祁樾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如果這回陸辰淼還是不理采他,他就豁出去直接上手了,介時,他不信這個好潔狂人還能繃住不發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