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海在風雨裡翻滾飄搖,祁樾和慕青晷沒有任何落腳的餘地。此刻,且看慕蓉漣,一動不動立在沒過膝蓋的鬼爪間,絲毫不受影響。
這個邪性符文威力不容小觑,慕蓉漣身為大修巅峰,一隻腳跨進仙修門檻,也不至于做到面對其如此八風不動。
祁樾臉上沒了平日頑痞之色,盯着周身黑煙騰騰的慕蓉漣,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強烈:“玄時,記得風華坊下的森羅神魂嗎?厲鬼魔爪,黑霧翻騰,這配方怎麼看怎麼像。”
縱使祁樾說的在理,慕青晷也不願輕易認定眼下之人究竟是不是慕蓉漣,可建立在找不到屍首或蹤迹的狀況之上,這一切是不是太過湊巧了。
僅一吸間,他們兩人沒有盯着浸在鬼爪中的慕蓉漣,再看回去時,那團黑影已經不知去向,四隻眼在視所能及範圍内搜尋了遍都一無所獲。這麼短的時間内,他就像從未出現過,憑空消失在他們眼皮底下。
雨勢大概比方才小了一些,叫他們有餘力去聽見除雨聲外的其他聲音,祁樾練就紫步空凜,穿梭呼嘯間,對空氣裡尤其細微的變化與波動的感應,遠高于一般玄修。縱使黑霧穿梭在空氣中的摩擦再微不足到,還是叫他若隐若現感到一絲不對頭。
腳下風盤再次跟抽搐似的吹到另一頭,好在祁樾及時一把抓住慕青晷臂膀,否則後者就會被甩出去,他隻覺手臂一緊,視野一通缭亂,發尖跟偷襲而來的黑焰利勾擦尖而過,大概隻差一根針的距離。
利勾掃空,順勢沖到兩人面前,擴展成形,正是慕蓉漣!六親不認的眼神比剛亮相時增添陰狠殺戾。
就是這個感覺!祁樾心中驚呼,單憑魔爪和黑霧,還差點味道,使他舉棋不定,要是添上現在這個眼神...。
當時在風華坊,首次與森羅神魂打交道,這個傳說千年前拯救森羅族民,又在千年後把流血與災難帶給蒼境的魔神神魂。神魂狀态下,祁樾見不着他的五官臉面,不過那種自靈魂深處透露出來的邪戾,就連祁樾這種膽大包天沒臉沒皮的人都感受到一錘直擊靈魂的毛骨悚然,跟眼下慕蓉漣的眼神如出一轍。
如此慈眉善目的臉面,都抵擋不住溢于表皮下的殺伐。
“玄時,你師父不對勁,他極可能不是你師父,不要被他頂着的表象騙了。”祁樾湊近慕青晷耳邊肅聲說。
“玄時...”祁樾話音未落全,對面的慕蓉漣搶先開了口。
慕青晷肺腑一顫,這語氣、音調都跟慕蓉漣自小喚他時候一摸一樣,十幾載來從未改變,這種東西不是旁人努力模仿就能做到毫不偏差的,所以面前此人,絕對就是慕蓉漣沒錯。他失望的眼神蓦然聚焦,隻見師父臉上的陰翳不知何時消失一幹二淨,好似之前一切都是他的錯覺,慕蓉漣緩緩張開雙臂,坦出懷抱,滿眼慈愛顔色。
慕青晷盯着那處寬闊且略顯單薄的胸懷,那是養他育他的搖籃,幼孩時抱着他喂食哄他入睡的溫度猶如尚在,就像幼崽渴求依偎在母親最暖和柔軟的肚腹間一樣,慕青晷眼眶滲淚,情難自禁邁出一步。
“師父...”慕青晷聲音又輕又顫。
祁樾依舊死死拉着他:“玄時!他不是你師父,清醒點!”
此時慕青晷除了渴望與師父相聚,什麼都不管不顧,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下一刹那,他眼尖地發現慕蓉漣藏于袖間,露出微小一角的鋒芒,這個森羅,是想将慕青晷誘騙過去奪命。他阻止不了慕青晷,為不讓他失足墜落,隻能驅使風盤跟着他步步靠近。
說時遲那時快,慕蓉漣溫和張開的手臂驟然快若電光火石,以視線捕捉不到的速度反手抽出袖間符紙,在黑焰中燃燒殆盡,轉而化成一柄尖銳匕首,速度快出重影,直直捅向近在咫尺的慕青晷。由于速度過快,捅過來時,連面上的笑意都來不及撤下去,竟比嗜血的神色更加可怖。
論速度,祁樾也不是省油的燈,好在他早有心理準備,他顧不得力道,直接把慕青晷扯向身後,同時拔出腰間彎刃,橫刀抵了回去。“铮”然巨響,風盤受到尖銳聲浪影響,顫了三顫。然而對方早有準備,再度揮刀而來,直逼祁樾蒙面,還看似不經意地稍稍朝右偏了些,故意引他往左邊閃躲。祁樾下意識的反應如他所願,那刀毫無阻攔地直直朝下劈,聽一陣裂帛聲,祁樾回眸,慕青晷不受控地朝一邊飛去,兩人漸行漸遠。
慕蓉漣這一刀目地不在讓祁樾毀容,而是割裂風盤,拆散他跟慕青晷。
與其說是各自自力更生好自為之,不如說是把他這個絆腳石踢開,好專心緻志對付慕青晷,也把慕青晷置身孤立無援境地。
四面八方無聲無息間,黑焰化出數不勝數的魔兵,把他們二人徹底隔絕開來。祁樾煩悶地“啧”一聲,剛要馭風從低處突破重圍,就見地面又有一群人從各個方向湧現而來,着的都是更越樓的墨綠門服,是叫邪血所控更越樓弟子。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他一時半會是掙脫不出來的。
雨勢漸小,風勢愈大,雷鳴不再轟隆,慕蓉漣心無旁骛地朝慕青晷飛來滾滾符咒,這些符紙都浸了性邪的黑焰,狂暴戾疾。慕青晷沒想到慕蓉漣會對他動手,心緒還黏留在将才喜悅裡無法剝離,他心如亂麻,對慕蓉漣變成眼前這般的不解,又對祁樾告誡的半信半疑。信,他就應當毫無顧忌地出招抗衡,疑,面對自己的師父,他根本下不去手,抉擇在一念間生,也能在一念間亡。
而眼下,他隻能步步抵抗,步步退卻,奈何對方攻勢強烈狂猛,不出半柱香,慕青晷就覺四肢開始發麻無力,再過三招,恐怕就到了必死無疑的地步。
符咒上淬了邪血氣,要是真的慕蓉漣怎麼可能接觸這種邪魔外道。
“你不是我師父,你是森羅族人,以為扮成我師父的樣子就能騙的我團團轉?”慕青晷站直身體,亮出夾于指尖的符紙,既然對方不是慕蓉漣,就沒必要顧及是否會傷到他。
幽黑中,那跟慕蓉漣一摸一樣的身影怔了怔,像是觸及到傷心事,收起接二連三的攻勢,雙手無力垂在兩側,沉沉道:“玄時,是為師故意将你引來此處,你且看地上那物。”
慕青晷疑心重重,可面對慕蓉漣那張臉,還是不由自主随他看過去。長滿地面的鬼爪在不覺間已經消退,曠地恢複原貌,由于常年濕潤積雨,石磚地上是随處可見的青苔。曠地一角,有座陳舊的日晷,是青苔最密集的一處,晷面上卻幹淨無污,跟其腳下厚厚幾層的苔對比鮮明,看着不大自然。
十數年前森羅血弑戰火剛熄,慕蓉漣就是在重建更越樓時,在這座日晷下發現的慕青晷。當時日晷飽受戰火洗禮摧殘,早已殘破不堪,不用多久就會倒下,慕蓉漣是打算直接處理掉的,就在他剛要銷毀這座日晷時,一串凄厲稚嫩的哭喊聲從腳下鑽進耳裡。
莫不是這陣哭聲,他險些鑄成大錯。慕蓉漣慌忙收回符紙,日晷寬大盤面下,厚厚青苔上,是一個被幾層布草草包裹的嬰兒,半張臉上還灑着幹掉的血迹。
此刻嬰兒沒完沒了的哭聲,竟成了這滿目瘡痍的蒼境最恰當的情景樂。
嬰兒身上沒有一處傷,臉上的血迹也必不是他的,或許是他的生父母奄奄一息時所留。都說相由心生,慕蓉漣的性情如同他慈目柔美的樣貌,絕不會見死不救,自此,便将這嬰孩收于自己膝下撫養,随己姓,并為其取名青晷。他沒再打算銷毀那座日晷,反倒親手修繕,隔斷時日就會派弟子去打掃盤面。
慕蓉漣自始沒打算隐瞞慕青晷身世,待他大些就一五一十講清晰了,不過慕青晷記事起生活就被慕蓉漣充滿,早當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根本沒見過自己親生父母,知道真相也不會憑空生出多少情感,跟慕蓉漣之間的關系也不會因為此沖淡,相反,他對慕蓉漣更加感激,當初要是沒有他,就不會有慕青晷,那個殘破日晷下未曾獲得姓名的小嬰兒,早就在無人知曉間悄然離世。
回憶潮水般灌進慕青晷腦海,其間蕩着慕蓉漣話音:“今朝更越樓慘遭滅門,為師受魔神所控,已然無藥可救,魔神不允為師自我了結,因此,我隻好将你引來此處。為師希望你,盡快馬上助我解脫!這是你‘出生’的地方,為師從這裡走,興許,下輩子我能重新找到這裡,咱們碰碰運氣,說不定真的能夠重逢。”
慕青晷刹時從回憶溫馨裡掉落出來,眼神塞滿難以置信:“師父,你在說什麼啊,玄時從沒聽過如此荒謬的玩笑。我才不管你有沒有被魔神所控,玄時怎麼可能做出弑師之事。聖山,我們這就把更越樓的事禀告聖山,先前風華坊就是如此得救的,聖山也一定有辦法,讓您擺脫魔神挾制!”
“來不及了!!”祁樾差點扯破嗓子的吼聲從黑壓壓的魔兵群裡沖出,他深陷包圍卻還時刻注意着慕青晷這邊的狀況:“入侵你師父的是血神森羅的神魂,非比一般邪念。你師父的身體若是沒有能夠承受這至邪神魂的條件,五髒六腑乃至識海都會迅速枯竭衰敗,根本等不到聖山趕來。他現在正在承受剖心噬骨的痛苦,你師父已經沒救了,倒不如給他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