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晷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上天總是喜歡給一顆蜜到心窩的糖後持刀把那顆心生生挖出來,為什麼偏要讓他見到苦苦尋覓的希望時,未來得及抓住,就一掌扇入淵底,并使他毫無還手之力。
魔神邪氣熏天的癫狂大笑響徹整片曠地,比之前的雷聲都要震耳欲聾,許是傷心過猛,他目前眩暈一陣,趁此時機,對面的黑影已經破風襲來。祁樾周身的魔兵也無窮無盡,每當他幹掉一批又會湧上來一批,被邪氣侵染的更越樓玄修也不知疲倦地攔阻他,耗得他精疲力盡,應接不暇。
祁樾快撐不住了,下意識裡,他艱難望向慕青晷,化成一道流焰的慕蓉漣同他近在咫尺,一手化為魔爪,對準慕青晷眉心處掏去。
不好!祁樾想奮力一搏突出重圍,竟又突然冒出一大群魔兵,他根本脫不開身,千鈞一發之下,隻得向慕青晷撕心裂肺呐喊:
“别猶豫了!快動手!!!”
慕青晷還是做不到狠下心親手了結慕蓉漣,本能要繼續往後退卻,腳跟蓦然一塌,他迅速穩住平衡。回首才發現自己已然身處風盤邊沿,再後退半步,就會因失足墜落。
慕蓉漣的目神又回歸陰骛狠戾,瞳孔爍動嗜血精光,已在為成功奪得慕青晷的身軀提前慶賀。
“快!!!”祁樾感覺咽喉幾近炸裂,連五髒六腑都因他過響的狂喊震顫,雨徹底停了,沒有任何多餘噪音的幹擾,使其呼喊響徹曠地,周邊栖息的鳥雀都吓得驚叫飛逃,自然也填滿慕青晷耳裡腦海間。
他如一團亂麻躊躇不定,這陣因破音而割裂的聲波,竟一瞬将慕青晷腦海裡的亂麻震成齑粉。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肌肉緊繃,突進向前,二指并驅,連帶指尖夾的符一瞬戳進慕蓉漣胸口,耳邊的肉裂聲猛烈,從手掌到手腕,再到小臂,接連陷入滾燙溫熱,慕蓉漣背後,慕青晷裹滿鮮血的二指刺破衣料破體而出,血水順指尖汩汩淌落。
血沖破膚表,撒了一地,卷入風盤邊滾滾紫風裡,周邊一切生息淡退遠去,時間似在此刻靜止。
“嘀嗒,嘀嗒。”
什麼聲音?慕青晷後知後覺擡目,指尖又癢又熱,是血水順着指尖滴落的聲音。
一張慘白若灰的臉撞入視線,若不是這張臉驚為天人的美,慕青晷一定會驚懼交加。此刻那雙瑞鳳目中,早已沒了邪攝人心的陰骛,回歸清澈溫柔,竟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輕松與釋懷。
慕青晷是在最後一刻被逼着做出抉擇,他知道慕蓉漣識海遭森羅神魂控制,也清楚幾乎沒有挽救餘地,可心中總小心翼翼撮着一絲希望,哪怕隻有蠶絲這般細。或許在最後一刻來臨前,還有轉折的機會餘地。
但有些事終究無法兩全其美,一方的犧牲在所難免,且看付出的代價多少。
這是一雙慕青晷再熟悉不過的鳳目,兒時,隻要叫這雙眼目注視着,任何煩事陰雲都能洗淨。那時候,慕青晷最喜歡黏在師父身邊,隻要慕蓉漣春風化雨的神情猶在,他就覺得萬事萬物都塌不到自己身上。
可現在,是他離這雙眼睛最近的時候,卻隻能眼睜睜看着那股力量逐漸消逝。雷鳴早已不再,可慕青晷還是聽見天塌地陷的巨響。為什麼,為什麼這個眼神沒有早點出現,否則他就不會親手掏穿慕蓉漣心髒,就不會釀就大錯!
“師父...”慕青晷聲音從未有過的顫抖,與之相反的,是好似灌滿石化的身體,動彈不得,浸在血水裡的手臂遲遲無法抽出。
“玄時。”慕蓉漣蒼白幹裂的唇微弱開合,就像十幾年來無數個日日夜夜那般回應: “師父隻能陪你走到這裡,看到你如今能夠獨當一面,我也能放心上路。将來的道,往哪走,怎麼走,都由你決定,重建更越樓也好,跟志同道合的夥伴仗行天涯也罷。為師隻是希望你,切勿沉溺過去的悲痛,人一生要經曆太多生離死别,逝者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成為生者腳前的攔阻...”
慕蓉漣是在慕青晷捅穿他胸口那一瞬恢複的意識,識海中擠壓他數日的不速之客終于得以清除,極端的痛苦令他通身麻木,識海的解脫反倒叫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即便隻是臨死前的片刻釋放,也好過在痛不欲生中抱憾離去。
“好一個師徒情深,可你師父卻被你殺了...”
慕青晷張口,還欲與慕蓉漣傾吐生離死别之際最後的話語,識海裡一陣不屬于自己的心聲叫他欲言又止。
誰?誰在說話?
“是你殺死了你師父...”
你究竟是誰?!我,我不是,我沒有!
“就是你,是你殺了你師父。”
你胡說!你到底是誰?!
慕青晷下意識從血肉模糊裡抽回手,滿是血的手捂住雙耳,因力道過重,黏膩血液鑽進耳裡,周遭嘈雜再度削弱大截。餘光裡所見皆紅,令人犯嘔的血腥味直鑽鼻孔,刺激的氣味讓慕青晷一個機靈,這陣聲音,是他的師父。
似是感受到他的片刻清醒,聲音的語速逐漸加快,語氣愈加狠烈,此起彼伏,如滾滾不息的浪濤。慕青晷眼前重影疊疊,是慕蓉漣已然倒地毫無生息的軀體。
“不,不是我,我沒有殺你,是森羅,森羅控制了你的識海。對!就是森羅,師父,是森羅殺了你!”
“不對,玄時,你忘了嗎,是你親手捅穿了我的心髒!”
耳邊聲聲指責不斷,慕青晷眼神一空,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地。重影不再,滿目皆是慕蓉漣冰冷單薄,毫無氣息的身體,再清晰不過。
“對,是我,就是我。”
慕蓉漣恢複意識那一刻,祁樾周遭的魔兵不再增加,待他将這些攔路虎盡數解決,回過頭時,看到的是墨發散亂,半身是血的慕青晷,後者似有所察覺,在早已被血染紅的滾滾風盤中回頭,癫狂裡還有搖搖欲墜,即将不複存在的遺憾。
“祁樾。”他聽見自己開口發出的聲音,褪去了少年該有的清潤,很陌生。
識海污邪徐徐上湧,吞沒神識最後一星光亮,他回不去了。
昏黃劃破夜幕,是太陽升起前的儀仗,早已過了雞鳴時候,沉寂一夜的更越城即将蘇醒,周邊已有起早貪黑的農人匠人出門播撒新一天的希望。
橙晖很快攀上曠地一角的日晷,晷針照舊要投射盤面之上,然而這回,潔白盤面上與朝晖映紅的鮮血,遮蓋住了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