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說時間長河能銘刻一切,同時也能沖淡一切,世人都傳數千年前護佑大世以西地帶的長離焰神是棄族民安危于不顧,為所庇護的生靈帶來塗炭的邪神,最終被蒼神穹川一劍斬于天極大雪紛飛下。
天地玄力逐漸潰弱,長離的土地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失去神明的守護,它們就像沒有肋骨保護的脆弱器官,随時可能破碎覆滅。
天無絕人之路,走到窮盡時,總會伴随一線希冀降臨。森羅,這個驟然托起這片無主之土的新神明,用鮮血沐浴大地,灌溉生靈,帶領充滿絕望的大地走向新生。
人們紛紛匐伏在地,激動地呐喊、哭泣,奉森羅為血神,請他高座神殿之上,自此有了森羅一族。
“聶誠。”肖長悅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沒有人知道,這個突然降世的神明,曾是襲應手下唯一的神使。”
陸辰淼心間震然:“你是說,如今的森羅血神,曾是信奉襲應的虔徒?!”
肖長悅點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沒錯,神使隻是他對外象征的身份,要說他與襲應之間的真正關系,我認為以師徒來形容更為恰當。”
聶誠是襲應閑來無事遊走塵間時,在一座孤兒堂發現的,那會他才五六歲大小,襲應過路那座堂前,恰好撞見他被一群孩童和幾個婦人轟出來。聶誠當時就跌在襲應腳前,身軀瘦小,比同齡孩子小上一圈,露出破爛衣服的皮膚上,還有許多青青紫紫的淤青和傷口。
那幾個婦人反拿着掃把,還要往他身上抽,後邊一群大小不一的孩童則拿着枝杈做的彈弓射他。襲應不忍袖手旁觀就阻攔下來,并詢問為何如此對待一個孩子。
婦人一見襲應氣度不凡,身上着的都是他們沒見過但一看就知價格不菲的衣料佩飾,翻臉堪比翻書,滿臉笑盈:“公子,您有所不知,這孩子出生起就舉城聞名,爹娘都是做生意的,據說他天生命格不好,身纏厄運黑氣,容易影響周邊人的好運财氣,誰跟他接觸久了誰倒黴!算命的還說,這孩子極難養良,教養好了另當别說,一個疏忽沒養好,容易堕入兇道啊!他爹娘便将他棄了。你看我這,不過是個小小的孤兒堂,頂多給無家可歸的孩子們提供容身之所,哪有本事悉心教養他們,他被人撿到送來的時候,我們本是不願收的。”
襲應隻覺得可笑至極:“單憑算命人的一面之詞,就妄定一個孩子的命途,不覺得過于草率麼?”
“公子,一聽就知道您是從外地來的,這孩子原先的家庭家大業大,富甲一方,數代百年來是蒸蒸日上,許是上輩子積了大德,财源那是滾滾而來如滔天洪水,從來沒遇着過什麼大事。這孩子一出生,才滿月,原本準備高高興興辦一場滿月酒,誰知前夜裡,白天還精神尚佳紅光滿面的老爺老太太雙雙暴斃,喜事變喪事,第二日的紅挂綢都來不及撤下。于是請了位當地有名望的神棍主持喪事,他一見到抱在懷裡熟睡的嬰孩,就驚的趕緊念叨旁人聽不懂的咒文,事後那家人請這神棍為嬰兒算了一褂,就得出我剛才說的結果。”婦人繪聲繪色回答。
襲應不是不理解他們的憂慮和懼怕,隻是覺得對這孩子來說太不公平,才五六歲大且什麼壞事也沒做,就落得萬人唾棄避之不及的地步。
“他就是個瘟神!阿明本來隻是受了點寒,可不知為什麼就越來越嚴重,現在連床都下不了了!”身後一個小男孩怒氣沖沖哭喊。
襲應看了眼趴在身後抿着幹裂雙唇的孩子,終是不忍心,解下腰間一枚玉環放到婦人手中:“從孤兒堂領養孩子不都得給些什麼嗎,他我帶走了,這些夠不夠。”
那婦人眼都直了,活數十年從沒見過如此珍貴的東西,毫不猶豫接過:“夠了夠了,公子,您可真是個大善人哇!”
聶誠自此被襲應帶回神邸,清洗打扮過後,倒是個端正胚子。襲應親自教他讀書寫字,十歲過後啟蒙開識海,意外發現他的識海比一般玄修天生寬闊,對天地玄氣的感知亦是非同一般的靈敏。往後數載,他勤苦修煉,每每都超出襲應預期,給了他一次又一次驚喜。
聶誠十七歲那年,修為突破大修巅峰,襲應指他為神使,協助他一同庇佑世間。
神明并非永生的存在,萬年後,也将消逝世間,神魂歸于超然,因此,便需要一位新的準神明繼承衣缽。當然,襲應的選擇就是聶誠。
“此子天賦超群修為了得,同時刻苦勤奮,得了你多年教導與心傳,天生戾氣有所減弱,也逐漸心系蒼生,如此看來,卻是承你衣缽的絕佳人選。”
“隻是我必須提醒你,戾氣減淡不代表永遠不會卷土重來,此子天賦與修為萬裡挑一,但同時命帶兇煞,很容易遭受蠱惑或心生怨氣招緻兇邪,好似随時可能爆炸的火藥,勢必對未來造成不小的影響。若你真的一心為了庇護下的生靈能有長久安定富足的生活,那麼此人,不論是否繼承你的衣缽,必是一大隐患,在悲劇還未降臨之前,便由你親自抹除罷。”長久未幹預世間和神明之事的超然如是勸告。
襲應眼底卻藏着炯炯堅決,不論是超然奉勸時還是之後的考慮,他都從未想過要殺死聶誠,這是他百年來傾注的最大心血。那麼說,隻要幫助聶誠扭轉兇煞命格,他就一定能成為這片土地未來流芳萬世的好神明。
襲應很快就付諸行動,踏遍世間各處,尋找至純至淨的玄物,又花了将近百年時間,親自創立萬向陣,集八方天地玄力到一定程度,就有能改變、甚至颠覆命盤的可怕威力。
當一切都準備就緒,襲應帶着聶誠來到萬向陣前,等來的卻是一場猝不及防的背叛。
早在超然親臨給予襲應勸告時,聶誠就聽見了超然所言,他不确定襲應會不會聽從超然所言殺掉他,可超然畢竟是神明之神,襲應沒有理由不聽他的勸誡。
原本知曉襲應要讓他成為下一任長離焰神時的心潮澎湃和鬥志昂揚飛快消散,他的心好似在被兩隻猙獰的巨爪肆意蹂躏。憑什麼啊,原本以為襲應身為神明,會與世間那些俗人不同,不會僅因那虛無缥缈的命格就抛卻他、遠離他,百年來,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關懷與注視,能徹底與過去道别了。到頭來,還是以為他這殺千刀的命格,把他從絕望裡撈出來的光甚至要親手殺死他,就因為那些僅憑猜測,還從未發生過的事?
從襲應把他帶回神邸那刻起,他就再也接受不了背叛。
心魔就是在這時候伺機而入,聶誠心中怨戾之氣控制不住地上漲翻湧,他與心魔做了交易。
“小誠,你為什麼...”萬向陣中的玄氣刀劍般從四面八方刺入襲應身體,繼而泛起滾滾邪煙,波濤洶湧灌入他的識海。
心魔是世間惡念的積聚,是超然永世之敵,就連神明,都難以抵抗他的威力。襲應甚至看不見他在何處,隻有腦海中不斷回蕩着多重不同音色的異口同聲:
“大世生靈之間的信任真是脆弱至極,比一摔就碎的瓷器還易毀壞,數百年的感情竟敵不過心中無端滋生的猜疑。哈哈哈哈哈哈哈,神明,這就是你千年來掏着心血誓死守護的東西,非但不知感激,還心生仇恨。你還要為了這些忘恩負義的家夥,心甘情願置身荼毒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為什麼?你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麼,”聶誠聽不見心魔在襲應識海中的言語:“口口聲聲說我是繼承你衣缽的最佳人選,實則早就起了殺心吧。為了你那些珍寶般護着的子民,背地裡研究這個什麼萬向陣,說什麼幫我扭轉命格,我看你就是想借此抹除我的命盤讓我去死!這百年來的情誼都算什麼?一場空夢,一場泡影嗎?也是,超然是你們神明的神明,他說的話,你自然更加相信。”
心魔集千百年的惡念怨氣順着萬向陣的玄流,一絲一絲侵入襲應心神,糾纏緊縛。身體愈漸沉重,入墜汪洋兇邪,黑不見底的海水即将要把他全然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