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又說道:“其實如果您不是神父,我也做不到這樣的坦誠。我好久沒有說這些話,都差點忘記我到底該是什麼樣的人。”
舒栎沉默着,心中感覺到來自對方那份溫暖的感情和人情味,“……”
見舒栎沒有回應,馬修便立刻解釋道:“不過,我見完親人之後,也會立刻回教廷軍複職。”
“我信你。”
舒栎不知不覺間陪他走出了村莊的路。
回到了商道上,這下才是真的分道揚镳。
他不打算再走下去了。
他今天出門不是為了這件事的。
舒栎提醒道:“既然有追兵已經在這裡察覺到你的蹤迹,他失聯肯定會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建議你趕緊離開會比較好。至于屋子裡面的那兩個人,我會幫你處理好的。”
馬修也知道是這個理,于是連連點頭道謝後準備離開。
舒栎目送他離開兩步之後,見他又再一次返回,朝着自己的方向跑來。
“阿利斯神父,我可以在這裡得到您的祝福嗎?”
舒栎一愣,随即笑了笑,見他開始彎腰時,自己的右手也跟着擡了起來,“馬修…”
“神父,我真名是艾德裡克。”
這話剛完,舒栎注意到他擡起頭,似乎想要看自己聽到這個名字後的反應。可是,舒栎并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于是,他隻是開口,“艾德裡克……”話音間,他也跟着垂目,并把手移到對方的頭頂。
就在這時,耳膜處突然傳來一陣槍響,這聲音響得就像是在自己旁邊放了一個鞭炮。舒栎下意識想要退縮,可艾德裡克卻徑直倒在舒栎的懷裡。
那血水和硝煙味讓舒栎整個腦子徹底空白,隻是機械地接住對方。
舒栎發不出聲音,隻有心髒在瘋狂撞擊着胸腔。
什麼情況?
什麼情況?
什麼情況——
他的視線移向前方。
冷冽的空氣中,戴着銀色面具的騎兵此刻依舊保持着持槍的動作,一動不動。而面具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卻有一種不容逼視的冷意。
對方不用說話,舒栎也知道他在嚴酷地下達命令——「不準動」。
這一瞬間,空氣已然凝固。
舒栎沒有動。
而艾德裡克還在努力地掙紮着,甚至試圖把武器設計圖往舒栎的懷裡塞。可設計圖卻一時失手掉在了地上,再也拿不起來。
而那高大的覆面騎兵隻是靜靜地看着他們的動作,堅硬的盔甲泛着冰冷的光,手上端着火槍,繼續用槍口掌控全局。
空氣裡面彌漫着駭人的死寂。
直到艾德裡克倒在地上,那騎兵才開口。
他的聲音很低,很平淡,像是看透面前年輕神父的想法一般,既感到無趣,又覺得厭煩。
他開口命令道:“把羊皮卷撿起來。”
那槍口離得極近,幾乎就要怼到舒栎的臉上。
舒栎的手指幾乎在顫抖,可他死死壓住自己的慌張。他必須要抓住主動權,否則自己隻剩下死路一條。
他開口時差點啞了聲,隻能放慢自己的語速,面不改色:“…你為什麼要殺人?”
“撿起來。”
“你可以殺了我,然後自己彎下腰撿。”
舒栎敢肯定,就算做出服從,也不代表對方會放過自己。
“……”
騎兵注視着舒栎不退讓的目光,冷漠地掃了一眼他的長袍,“薩伏伊牧區的神父?真可笑,你的聖職管得了我北領地的槍火嗎?”
在這話之中,舒栎卻大步一邁,幾乎讓自己貼近槍口,“就算他犯了罪,他也有贖罪的機會。”
這句話讓騎兵感覺可笑,“你是說,忏悔嗎?那隻要說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行,就算殺人放火,我也可以成為無罪之人?所以說教會……”
舒栎打斷他的話,“可忏悔第一步就是跪下來,承認自己錯了。你怕是連第一步都做不到吧?”
騎兵的眉頭一挑,目光沉沉。
舒栎氣勢越發淩人,越靠越近,幾乎要讓俯視着自己的騎兵也像是悔罪一樣垂下頭,才能和自己對視,“你可知,你在做的一切,神主早有審判。你的每一發火藥都在祂的注視中。你以為是巧合嗎?你再看看槍裡真能發出第二發子彈嗎?”
而這話剛落,說時遲,那時快,舒栎登即抓住槍管,轉身的同時也借力把騎兵的手臂帶到自己的脖頸處——
他正要來一記過肩摔,餘光卻閃過長鞭襲來的黑影,逼得他立刻松手側避。
那長鞭靈活有力得如同蛇一般,見沾不到舒栎的衣角,便勾起地上的羊皮卷,幾秒間就收進了騎兵的手裡。
騎兵身下的馬因為剛才的動靜,也在原地慌亂了起來。
于是,騎兵一手控馬,一手持鞭。原來的槍就像某些動物斷尾求生一樣,被他随意地丢在地上。他簡單掃了一眼羊皮卷,很快又盯着神父阿利斯的臉。
他冷笑起來:“膽子真是大。你得慶幸現在是教會和北領地剛簽訂了和平協議的時期,新派任的神父還不能随意死了。”
舒栎:“……”
就在這時,赫倫斯找人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阿利斯大人,神父大人,您在哪裡?”
騎兵掃了一眼遠方的人影,又看向舒栎。他縱馬過程中,有種高高在上的漫不經心,不像是怕多招惹麻煩,更多的是一種松弛的餘裕,不急于一時的餘裕。
他咀嚼着“阿利斯”的字音,随後說道:“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被神主保護多久。”
這話落下來後,騎兵便策馬離開。
舒栎這個時候壓抑的心跳才再次不受控地劇烈跳動起來,他幾乎要緊張得吐出來了。摸向旁邊的槍管的時候,手還是忍不住顫抖。
不過他還是多看了一眼——果然,那個騎兵隻是為了震懾自己,才一直端着空槍。
就知道以剛才那騎兵的氣性,在動手開槍殺了第一人後,就不可能還會和第二人斡旋。
那套神明的說辭也暫時唬住了對方。
看來下次應該還可以繼續用。
放過隻有0次和無數次。
“……”
當赫倫斯的腳步聲終于靠近,舒栎才發現自己仍一直秉着氣。
可松一口氣之後,胸腔像是忽然松開的弓弦,一下子空蕩得可怕。那緊貼着身子的長袍早就被他人的血水浸透,比雨水還要冰冷、沉重。
舒栎低頭看着艾德裡克那雙尚未閉上的眼,沉靜而空洞。于是,舒栎緩緩擡手,替他阖上眼簾,像是在完成一場遲來的儀式。
此刻他應該要說些禱詞。可一句也想不起來,就像是有人把自己放在心裡的那本福音燒得隻剩下灰燼一樣。
明明他在實習單位的時候,也見過了很多生死。
早就明白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控制的。
而更多時候,他就隻是個旁觀者而已。
旁邊的赫倫斯見神父表情肅穆,根本不敢問發生了什麼事。
良久,他聽舒栎開口道:“我們本來就是來找芬尼安的。既然事情結束了…”
可舒栎的話卡在這裡,不想多說,隻是歎了一口氣,“回去吧。”
“還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做呢。”
他腳步剛要動起來,突然想起自己住處後面有一塊無人可以打擾的墓園。
于是,很快地,舒栎的精神又再次振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