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你大早上早飯也沒吃,就跑來這寫寫寫!”芳嬷嬷将托盤“咣當”放下,就要去奪她手中的筆。
冬甯側過身,将筆護住,“孃孃,這可是小叔叔送給我的生辰禮呢。”
“知道,沒人要同你搶,先過來吃飯再說。”芳嬷嬷氣笑了,無奈開口。
“可是我這正寫到關鍵之處,腦海裡那靈感突突突往外冒!等我寫完這一段情節再說嘛,不然的話到了期限交不出稿子,可就完了。”
“你跟那書坊老闆約定的交稿日,不還有一個月呢嘛,急在這一時嗎?”
“哎呀!急的嘛,急的嘛!”冬甯起身,推着芳嬷嬷的手臂就要将她往出趕,“孃孃你快走啦,再吵我,我這故事都要被你吓跑了。”
“不成!”芳嬷嬷壯實的身子用力一甩,定在了原地,叫冬甯死活也推不動了。“要寫可以,必須要先把這早飯吃了。”
冬甯乖乖把她端來的熱粥和芙蓉蛋吃完,溜光的碗放回托盤裡,擦幹淨嘴巴,睜大一雙貓兒眼看着芳嬷嬷。
芳嬷嬷抿嘴一笑,端起托盤,“成,我走了,你安心寫,我不吵你。”
托盤端走沒多久,芳嬷嬷又來書屋,冬甯已經完全投入進去,并不察覺到旁人的存在。她時而托腮,時而用筆敲着下巴,時而埋頭奮筆疾書,全然沉浸在了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精怪的異世界中。
芳嬷嬷并不吱聲,隻默默蹲在屋角給她升炭火。小書屋不大,屋内兩個角落置好炭盆,不一會兒就熱了起來。
屋外寒雪冷冽,屋内暖氣氤氲。少女坐在書桌前,身量纖弱,修長的脖頸微微彎下,露出一段雪白的弧度,琥珀色的貓兒眼緊盯紙張,落筆迅疾。
冬甯想要動筆寫故事,源于兩年前那場玉瓶先生的說書。
彼時,章淩之替她将玉瓶先生請來了府裡,說了整整三天書。小冬甯高興極了,每天晚上都要和芳嬷嬷叭叭地讨論白日裡聽來的話本子。
夜裡躺在床上,她夢境中忽而出現了許多瑰麗的畫面。
“孃孃,我也想寫話本子。”
初始,芳嬷嬷一聽這話,是直皺眉頭的。有哪個姑娘家要寫這“糟七八亂”的東西?
“孃孃,你說,很多年以後,也還會有人一直傳誦我的話本子嗎?”夜裡小冬甯剛躺下,就閃爍着大眼睛問她。
芳嬷嬷替她掖被角的手頓住了。
“會,寫得好就會。”
那一刻,她恍然明白,小冬甯想的跟别的小孩兒不太一樣,她從來不敢去憧憬“未來”的事,而常常想着“死後”的事。
冬甯寫這個不是為了好玩兒,而是為了證明,自己活過。
哪怕芳嬷嬷打心眼裡不太認同這件行為,她還是順從了小姑娘的意願。
西窗推開一條縫隙,絲絲涼風灌入,卷走屋内些許煙氣。她凝視了一會兒專注的冬甯,默默退了出去。
冬甯今日起得太早,消耗了一上午,徹底沒了勁兒頭。用過午膳後,她躺在榻上小憩,誰知一睡就是一下午。
直到日偏西行,迷迷糊糊聽到園子響起交談聲,她漸漸清醒,撐着身子從榻上坐起,簡單理了理鬓發,推開門,果然見章淩之正站在雪地裡,和芳嬷嬷說着話。
寒冬臘月,他隻着一件缃色圓領棉袍,似乎絲毫不覺出寒冷。
聽到推門聲,他擡眸,睡眼惺忪的少女正站在台階上,呆望着自己。
“又睡了一個下午?小懶貓。”他笑着揶揄,冬甯抿抿嘴,臉頰邊的酒窩不服氣似的,可那眉梢分明含着笑意。
“跟我過來一下書房。”
他一發話,冬甯忙不疊邁下台階,芳嬷嬷拽住她,往她手裡塞了一個手爐,這才放她走。
章淩之領上她,徑直來了小書屋,指了指那面記錄身高的牆。上面飛着六隻形态各異的鲲鵬,一隻更比一隻高,昭示冬甯自來到章府不斷長高的曆程。
冬甯樂了,立馬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唰地自動貼到牆壁上,等着他來刻錄身高。
“哦,對了!”她想起什麼,拿起書桌上那隻犀牛角的毛筆,雙手捧到他面前,“用這支。”
章淩之瞥到上面将幹未幹的墨迹,笑着接過,“這就用起來了?”
“嗯呐。”
她笑着答應,人已經乖巧地貼上牆壁,挨着最上面那隻鲲鵬站好。
章淩之舉筆,身子向她傾過來,在她頭頂邊提腕描繪。
“喜歡嗎?”
他聲音不輕不重地落下,帶着微微的熱氣,渡來她身上的沉香瞬間馥郁了起來。
心不由得一提,小鹿在心口莫名地砰砰亂跳。
他的臉靠得那樣近,模樣專注,鳳眸墨黑。憶起兩年前,他第一次給自己刻錄身高時,才隻能看到他的下巴。而如今,隻需輕輕一個擡眼,就能将他俊朗的容顔盡收眼底。
“嗯,喜歡。”
她癡看着他,輕聲應着,臉蛋不覺蔓上了粉紅。
“那就好。”他松懈地笑了,将筆擱在筆架上,“不枉我把這支筆挑了這麼久。”
明明知道他問的是這支筆,心卻還是不由得低落了。
“看看吧。”
冬甯循聲轉頭,牆壁上又多了一隻鲲鵬,五隻齊飛,節節攀升。這告訴着她,顔冬甯這兩年真的有在章府好好地長大。
嘴角綻出一個甜笑。
是呀,她終于長大了,日盼夜盼,盼着及笄這一日許久。她就希望着,他可以不再把自己當小朋友,而是認識到,她已經是一個可以許嫁的姑娘了。
“我已經去信征詢了你父親的意見,念你如今到了可以許人家的年紀,這種事耽擱不得。你父親已将此事委托于我,京中的青年才俊我都會幫你留意。”
冬甯聽他此言,有如當頭一棒,怔愣着眼,徹底懵了。
“怎麼了?”章淩之見她不大對勁。
冬甯回過神來,拼命搖頭,“我不要……我不要相看什麼青年才俊……”
“胡說!你還能一輩子待在家裡不出閣不成?”見她又要任性,章淩之眉頭緊蹙,語氣嚴厲了起來。
她鼻頭一酸,眼前霎時起了濃霧,“我不要……你是不是就是嫌我麻煩……不要我了,想快點把我丢掉……”
“我……不是那個意思!”見她眼淚已經啪嗒掉了下來,章淩之手足無措,隻好扯起袖子,替她去揩眼淚。
“雪兒不哭了,我不是不要你……”
她竟是越發委屈,淚水洶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就是!”
章淩之歎氣,“随你怎麼想,你對我有怨氣也罷,這件事不可能依着你的性子來。男婚女嫁,人生大事,我總不能把你……在我手上耽誤了。”
事情沒有談攏,冬甯撒潑耍賴,也沒能撼動章淩之的心意。
他執意要把她嫁出去,他不要她。
“我讨厭你讨厭你!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冬甯哭喊着,砰地摔門出去。
兩個人就這樣不歡而散。
章淩之晚飯來疊彩園,冬甯竟然死死關着房門,就是不讓他進屋。
芳嬷嬷肺都要氣炸了,一個勁兒砸門,斥責冬甯不懂事,“還說是十六歲的人了呢!怎麼一點不曉事!規矩都沒有了!”
章淩之站在凝着薄雪的台階上,嘴角繃得筆直,擡手制止了芳嬷嬷,“算了,嬷嬷,今兒個她生辰,就莫要同她計較了。”
“那怎麼成呢?再這樣下去,她真要叫大人慣壞……”
章淩之擺擺手,“此事有些許誤會。煩勞嬷嬷幫我跟她解釋,無論日後她嫁給了誰,我章淩之都會把她當作親侄女,章府也永遠是她的娘家。”
“砰”地一聲,屋内傳來砸枕頭的聲音。
哎!
芳嬷嬷心中歎氣,她可算是明白了,冬甯這是鬧得哪門子别扭。
“明白……老奴會同她好好說說的。”
章大人這樣做是對的,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胡鬧下去了。
冬甯這個十六歲的生辰,過得一點也不開心。
芳嬷嬷做的一大桌子好菜,她一口也沒吃,就把自己關在屋裡生悶氣。
夜裡,她腫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夜難眠。
她不得不接受一個更讓人難過的事實:他不喜歡她。在他心裡,她仿佛還隻是一個任性稚嫩的小朋友,而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過。
月色裡翻個身,胸前的兩隻小兔顫了顫。自從初潮來後,她長大得很快,身體的一切變化都明顯而迅速了起來。
她已經是一名少女了,可他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她真的已經,徹底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