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臘月,雪紛飛。
鵝毛大雪飄了一夜,園子裡,白茫茫一片,寂靜中恍若陷于永夜。
顔冬甯生于一個白雪飄揚的冬日,父親給她取名“冬甯”,采“秋綏冬禧”之意,希望她這一世平安順遂,健康無憂;母親喚她小名“雪兒”,因為她出生那天,下了當年冬季第一場瑞雪。
顔冬甯十六歲這日,又是一場紛飛的大雪。
寅時,雞鳴還未響,冬甯便爬起了床,呵欠連天地推開窗子,冷風灌進脖頸,一枚雪花落拂過她的額頭。
園子裡,還黑着,什麼也瞧不真切。黑暗中閃出淡淡白光,仔細去瞧,便能瞧出這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如夢似幻。
“孃孃!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她驚喜地喚着,那點早起的瞌睡瞬間消散幹淨。
芳嬷嬷繃着臉,将窗戶“啪”地一關,“這麼大冷的天就早起吹風,也不怕給你凍病了!”說着取下衣架上搭着的狐裘披風,往她身上一套,緊緊裹住。
芳嬷嬷摸一下她小手,就剛起床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冰涼的。她臉色又黑了一層,将她按在妝台邊坐下,挪過來床邊的炭盆,靠到她腳邊。
身上重新回暖,困意也卷土重來。她從披風中抽出手,捂着嘴小小打了個哈欠。
“這下又知道困了?”芳嬷嬷嘴上不饒人,将燈盞端到妝台上,麻利地支起銅鏡,開始給她梳理長發。
往常,冬甯都是一覺睡到自然醒,有時候累極,甚至直接睡起就用午膳。她身子特殊,芳嬷嬷也并未在睡覺的事情上管束她。隻是她今日竟然天不亮就早起,實在是破天荒。
冬甯輕合着眼,困頓地歪坐着,“孃孃,今天我十六歲了呢。”
“嗯。”芳嬷嬷也笑了。
十六歲生辰,确實是個特殊的日子。
隻是芳嬷嬷沒明白,她因何要趕着起這麼早。
雖說冬甯去歲已到及笄之年,但因她現今處境特殊,章淩之早就去信征求了顔父的意見,最後敲定,暫時不行及笄禮,待到顔家人回京、冬甯許嫁之日,再行及笄。
天色昏暗,視線不佳,芳嬷嬷就着燭火,睜大那有點昏花了的老眼,用心替她梳妝。
如雲的烏發盤上腦後,挽成一個漂亮的淩雲髻,再飾以一隻蝴蝶珍珠花钿,簡單點綴,更襯得一頭雲鬓濃密烏黑。
芳嬷嬷愛極了少女這一頭長發,多而密、黑而亮,甚至不用戴狄髻,都能撐起那一頭的頭面。
冬甯頭發/漂亮,卻沒有氣血滋養出紅潤的臉色,肌膚勝雪,蓋不住那病弱之氣,唇色也總是淺淺淡淡的,像是初春才在枝頭新綻的粉桃。越瞧,越叫人憐愛。
也因此,冬甯的妝台上最多的就是各色胭脂,塗抹在臉上、唇上,好裝點她的氣色。
冬甯給自己挑了個銀朱紅,遞給芳嬷嬷,胭脂點上,銅鏡中的少女瞬間光豔照人,像是将這昏暗的屋子,都給點亮了。
“我們甯姐兒長大了,真是個美人兒了。”芳嬷嬷望着銅鏡,不由感慨萬千。
冬甯歪頭端詳了會兒鏡中的自己,也默默笑了。
梳妝完畢,她去衣櫃裡給自己挑了身行頭,換上後,迫不及待地問詢,“孃孃,好看嗎?”
芳嬷嬷滿臉慈愛地點點頭,“美。”
她笑開了,酒窩在臉頰邊跳躍,提起裙角,就要躍出門去。
“哎!你上哪兒去?”芳嬷嬷扯住她的臂彎。
“孃孃,我去去就回,你再攔我,小叔叔都該出門早朝了。”
趁着芳嬷嬷愣神之際,冬甯掙開她的手臂,逃也似的飛出門去了。
晨光微弱的雪色中,一道鵝黃的身影雀躍奔跑,穿過白雪皚皚的小徑,是這天地間唯一一抹亮色。
芳嬷嬷粗眉深鎖。怪不得,她今日要起這麼早。
少女的這點心思,朝夕相處的她早就察覺,可她不敢言語、不能戳破,或許這樣,便能自然等到這種懵懂的少女情思,漸漸湮滅的那一日吧。
冬甯氣喘籲籲跑着,穿過結着冰的曉月湖,穿過燈火燃盡的回廊,一路來到前院。
她要快點,再快點。
小叔叔每日上朝的時間太早,往常她還在床上呼呼睡懶覺,他便已經坐上轎子出門了。可今天,她等不到他晚上回來,她要一早就見到他。
冬甯快要跑斷了氣,就在她覺得自己要撅過去了之時,卻見堂院前,一道绯紅身影正緩緩往轎廳去。
“小叔叔!”她扶着廊柱,緩兩口氣。
那绯袍定住了。
章淩之轉過身,肅然的俊臉在雪光中更顯清冷,點漆如墨的鳳眼藏着深深的雪意,疏遠又淡漠。
時光将他雕镂得更英俊,可也更沉默内斂了。
勘不破,猜不透。
見他望過來,冬甯笑了,手撒開廊柱歡快地奔過去。
她一身鵝黃小襖,腳踏薄薄積雪,厚重的棉裙在腳邊翻起波浪,急急地沖他跑來。
鮮活肆意的少女就像是這肅冷的冰天雪地中飛出的一隻蝴蝶,帶來暖意和明媚,她跑過的地方,一路繁花似錦。
章淩之愣了下神。
恍惚是一瞬間,他方才驚覺,那個他親手養大的小女孩兒,已經長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你慢點……”她在積雪上飛奔的速度叫他看得心驚,連下幾個台階,伸出手迎過去。
冬甯身子微微後傾,借着滑溜溜的雪腳下一瞪,呲溜一下滑到他面前,順手抓住他遞過來的手臂。
“哈哈哈……哈哈……”
似乎覺出這樣有趣,她仰頭開懷大笑。
章淩之蹙眉,确認她站穩了,方才将手臂抽出,在她額頭上一個暴扣,“十六歲的人了,還淘氣!”
她捂住額頭,撅了撅嘴,“我今日生辰呢……你還打我……”
他苦笑,隻好道:“祝雪兒,生辰快樂。”
眼睛瞬間又亮了,她捧起雙手,遞到他面前,眨巴兩下眼。衣領邊鑲着的一圈雪白絨毛托着她的臉兒,粉臉桃腮,圓潤可愛,像是叫人手一捏便觸感彈軟的糯米團子。
章淩之實在感到好笑,“一大早上堵我,就是為了這個?”
“什麼叫就是為了這個?”她故作生氣地皺眉,“這個很重要的好吧。”
“好。”他順着她的話說,“去書房吧。”
“哈?”冬甯臉瞬間垮下,自己跟他要禮物,他卻隻惦記着叫自己去書房學習。
“不要……今日不想溫書……”她垂頭喪氣地耷拉着腦袋,小聲嘟囔。
章淩之無奈,氣笑了,“我說,去書房就知道了。”
時間不早了,不宜再耽擱,他最後叮囑一句:“跟嬷嬷說一聲,今兒晚上我過來疊彩園吃飯。”随即轉身,俯身進了轎子。
“哦!”冬甯開心地應一句,想到他今晚要過來陪自己吃飯,又有點高興了起來。
目送轎子離開大門,她恍惚明白過來什麼,轉過身,又急匆匆直奔書房而去。
她跳進章淩之的書房,跑向北邊那扇小門,繞過酸枝插屏,來到自己的小書屋。
書桌正中央,擺放着一個纏枝蓮紋黃花梨木小長盒,盒子下壓着一張燕子箋。
拾起燕子箋,飄逸蒼勁的筆力,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筆法,日日夜夜,他教她習字,以至于她的字迹也沾染上幾分他的筆下風骨。
祝冬甯:順頌時宜,秋綏冬禧。
下面還有鄭重的署名,落着“章越”兩個字,一闆一眼的,倒真是像他為人的習性。
“噗!”不知為何,冬甯看着看着就笑了。
手指撫過“冬甯”兩個字,又撫過“章越”……
她将這張燕子箋疊兩疊,貼在心口鄭重地收好,方去拿起盒子,拉開匣蓋兒,裡面卧着一支毛筆。
輕輕“哇”一聲,拿在手上。
筆身是通體晶瑩的犀牛角,潤澤堅硬,中原無此物,需海運由南洋販來,材質極其珍貴。
冬甯握着這支筆,簡直樂開了花。這個禮物,可算是送到她心坎上了。
章淩之本意,是希望她能沉心靜氣,精進學業,但冬甯拿着這隻筆,可是大有用處。
天已經徹底亮了起來,雖還有點灰白着,但不用點燈也能視物清晰。她在書桌邊坐下,研墨攤紙,開始試一試筆鋒。
羊毫瞬間吸飽墨汁,紙上落筆,走筆順滑柔韌。
冬甯笑了,順勢就着昨天停下的情節,接着續寫。
芳嬷嬷端着熱粥尋過來的時候,她正寫得專注,腦海中文思泉湧,倚馬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