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祁桑的話音落下,風忽地止了。
小雯聞言,面色大駭,猛地向後退去,隻因這兩人身上的殺意暴漲,靈力交纏聚集一處,發出陣陣爆鳴。
那張被她撕毀的離火符一瞬燃起,火焰之下,寒意透骨的冰雪鋪天蓋地般向她襲來。寸寸白霜攀上她的手臂、臉頰,阻下她的退路。
火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所以才沒有扔了這符。誰知這并非離火符,而是石火化霜符。
她想起那時這兩人莫名說的那幾番話,天真爛漫的臉上閃過一絲狠厲。
小雯被紛飛的寒霜凍住,形貌消散,變作一團霧氣逃散。
風聲漸起,裹挾着霜雪越發凜冽,霧氣之中憑空出現幾隻目光狠厲、張牙舞爪的怪物。
祁桑正對着晏淮鶴抱臂而立,對周圍的變化視若無睹,神情自信,悠悠地說:“說到底,那個東西模仿人起來實在是錯漏百出,它似乎也清楚,可惜行事卻如此傲慢。”
一張符紙,表面打草驚蛇,實則是誘敵輕心。
“你覺得呢?晏淮鶴。”
若他們謹小慎微,這東西便可能心生警惕,可若将懷疑擺到明面上,看似魯莽沖動,它反倒會對他們嗤之以鼻,放松警惕。
晏淮鶴回以一笑,淡道:“姑娘所言甚是。”
話音落,兩人對視一眼,近乎同步地伸出右手,七業、離厭乍然浮于半空,各自落在對方的手側。
嚓——
兩人伸手握上劍柄,抽起對方的佩劍,而後利落轉身,向前邁出一步,出劍。
寒光閃過,劍意高漲,劍風如火烈烈。
争相撲過來的怪物在劍刃下化為一縷青煙,轉瞬即逝。
二人動作行雲流水,執劍背對背虛靠着,這配合默契非凡,仿佛曾對練數萬次,才能做得如此相合。
祁桑沒太深究這個問題,她單打獨鬥慣了,與人相處的經驗太少。
幼年母親教習她劍招時,什麼都不用說,母親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後來,去魔界後則是楓睢親自指導,雖說他和她之間從來無話,但過程中也沒有出現什麼交流障礙。
于是自然而然,她會覺得這很正常,若晏淮鶴與她配合不好,那也隻是晏淮鶴他自己太笨了。
所幸,這劍修還不算愚鈍。
青煙升騰,随即落了一陣輕雨迷蒙,水汽氤氲。
“下雨了?”祁桑感受着細密的雨絲飄在臉上,不由地歎了一句。
可這雨卻并非尋常的夜雨。
晏淮鶴将她一把拽進附近的屋檐下避雨,神情凝重,警惕着四處:“是幻相。”
确認她并未受到幻相的影響後,他接着說下去:“古有雲,淵罅有蜃者,蛟之屬,能籲氣成樓台城郭之狀,名蜃樓,亦稱海市。海市殘餘之影無色無相,善變化,常以人貌欺詐衆人,困而吞之。
“蜃影,乃是淵罅之物,此地不容掉以輕心。”
“無事,這東西還奈何不了我。”祁桑擺了擺手,自顧自低語了句,“那麼,現下幾乎可以确定林子裡的幻陣與裂口有關。”
蜃影處低階,能力不強,但隻要出現蜃影這東西,附近就一定會有蜃蛟出沒。她幾十年前曾在蜃蛟手裡吃過虧,至今還印象深刻。
若是今日能碰巧遇上她見過的那隻蜃蛟,那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沉思了許久,這劍修也不發一言,低頭時眉頭緊皺。
祁桑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仰着頭打量他,猜測道:“幻相而已,你很怕它?”
“不,我隻是……”
他的話還未說完,四周升起濃重的白霧,把兩人一起拉了進去。
待祁桑穩住身形,再睜開眼時,周圍的景象陡然轉換。
面前是一座氣派的宅院,坐落在繁榮街市之中,丹楹刻桷,雕梁畫棟。
她看了眼那高高挂起的牌匾,心中了然。
晏府。
不出意外,這應該是晏淮鶴的過去。
蜃這一族就愛玩這花樣,窺探人們内心最無法釋懷的記憶,而後一一複現出來,讓陷入幻相的人在其中備受折磨。
執念越重的人,越無法自拔。
最終,心甘情願成為蜃的養料。
看來那幻化成人形的蜃影應該快修得蛟形了,在方才臨死之際吸收其餘族人的殘軀,凝成一顆蜃珠。
那劍修的修為遠遠不及她,心志不堅,才會中招,被這顆蜃珠幻化出内心的記憶。
她沒有偷看别人過去的興緻,當機立斷轉身欲走,準備找個地方美美睡上一覺,等晏淮鶴自行破了這幻境便可。
誰料,她方踏出一步,這幻境已然再一次變換。
依舊是方才的晏府,隻是——
她站在街頭上,看着不遠處緊閉的府門緩緩皺起眉,風中似乎夾雜着一絲極淺的血腥味,令她無法忽視。
幻境的力量變強了,看來晏淮鶴深陷于此——所以,要以外力強行打破這個幻境去救他出來?
她擡起手,将手上的離厭劍置于眼前,端詳了片刻,而後以指尖彈了彈劍身,問:“你家主人的神識這麼脆弱?區區一顆蜃珠都能困住他。”
她安靜地等了片刻,無人回應。
祁桑不耐煩道:“别想着裝傻,真以為我感應不到劍靈氣息嗎?”
離厭劍靈見裝死并不成功,劍格上的赤離石閃了閃,不太情願地開口:“您進去看看便是,有勞,多謝。”
進去?
祁桑盯着那大門一動不動,許久,才邁開腳步。
大門向兩側打開,祁桑僅僅隻是不經意掃去一眼,便下意識偏頭,将視線移開。
典雅古樸的大宅子此刻血流成河,宛如人間煉獄。
未開智的魔獸循着血味啃食着屍首,不肯放過一人,甚至連人的骨頭都被它們慢慢咬碎,那嗒嗒作響的咀嚼聲刺耳極了。
縱然是她,也不忍直視。
臨渙晏氏,仙海十四洲十六大名門望族之一,它的覆滅,在一百年前。
當年,淵罅封印大開,裡頭的怪物傾巢而出,仙門有點實力的修士都去堵淵罅裂口了,與那些怪物鏖戰整整三年,借用幾大神器才堪堪補齊那幾道封印。晏氏的幾位大能也一并前去,無人護衛本家。
正巧那日,有一修為極高的魔設下殺陣,不知為何竟殘忍屠戮晏氏滿門。
傳聞,晏氏一百六十九人,唯餘一稚子。而那幾位奔赴前線的大能也在對抗淵罅之時,相繼殒命。
一夕之間,親者盡殁。
沒人能在短時間内接受如此大的打擊,更遑論一個半大的孩子。
她閉上眼,深深歎了口氣。
罪魁禍首大概已經離去,哪怕已将晏氏所有人虐殺至此,卻還要召集這麼多魔獸,讓他們連屍首都不留下。
這般殘酷的手段,在所有記載中都是極為罕見的。
祁桑順手打飛眼前不停吞咽的魔獸,躍上屋檐,視線在四處搜尋。
不消片刻,她便在東南方向的院落中看見一道單薄的身影。
大概十歲左右的孩子雙手拖着那把和他差不多高的長劍,踉踉跄跄地走向院中剩下的、唯一的那頭魔獸。
這隻魔獸遲鈍得很,沒意識到身後的危險,仍然大口大口撕咬着森森白骨上的血肉,不停吞咽。
他不夠高,實在是無法揮起這柄劍,便爬上一旁的假山,改為直接抓住劍刃中段,将劍豎起,從高處朝那隻魔獸撲過去。
劍尖刺入它脖頸的要害,魔獸奮力哀嚎。他見劍刃刺進去一部分,便一手摸到劍柄,一手抱住這頭魔獸,用力一點一點将劍推得更深。
暗紅的血濺上暗淡的赤離石,留下一絲一縷的霞光。
不知過了多久,魔獸不甘地咽氣了。
可那孩子雙眼通紅,仿佛未感,隻是不停地抽出半截劍身,又洩憤般地狠狠刺下,嘴裡不停呢喃着:“去死去死去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勉強找回清醒的意識,喘着氣從魔獸的背上翻下,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堆白骨,雙手顫抖地撿起被血浸透的布片,将布料蓋在白骨上,試圖從那不成樣子的骨堆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