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樓由霧氣凝結而成的身體飄忽莫測,他的那雙兩色交融的眼瞳與嵌在胸口的、看似是眼睛的兩個墨色圓點紛紛看向祁桑。
如有形質的粘稠水汽向祁桑擴散而去,陰冷潮濕的霧氣宛若彌樓的觸肢,閃爍着幽暗的光。
在他打量審視她的同時,祁桑臉色沉下來,緩緩伸手劃出一道風刃,驅散周遭的霧氣。
彌樓的眼瞳顫動不止,說話的語調時高時低,尖促詭谲:“息岚的魔?你竟識得我……哦,原來是您啊,如今該稱呼一句什麼?尊貴的殿下。可惜了,嘻嘻,我對您已然足夠了解,還是這位陸吾劍修更合我的心意。”
他問完這句話也不等回答,胸口的墨點在身上迅速移動,攀上右肩,灰白的肌膚撐開一道兩頭細長中段寬厚的口子。墨點滑進這道口子,如同在皮膚上裂開的、黏連在一起的瞳仁,那全黑的第二雙眼往晏淮鶴那邊望去。
蜃一族主修幻術,喜歡未經他人同意便去窺探記憶。
蜃蛟的修為比起那些小喽啰蜃影不知要強上多少,晏淮鶴已然吃虧過一次,可不能再受影響。
祁桑見狀,猛地從地上拔起劍,身影瞬移擋在晏淮鶴身前。
“咦……您竟是要護着這個人啊?擾了我的興緻,哪怕是您,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哦,我尊貴的殿下。”彌樓被阻擋了視線,沒什麼脾氣。
她眼神一凜,眉梢上挑,沉聲說道:“客氣話就不必了,我隻想聽你頭顱落地,消散成煙的慘叫——”
彌樓整個身子也随着祁桑的移步而緩緩轉過來,正面對着他們兩人癡癡笑了幾聲:“可我看清了呢,原是陸吾劍尊的親傳弟子……哈哈,劍尊殺了我們多少族人,他的弟子也像他一般厲害?不可能的吧,但是吃起來,想必快樂得很,哈哈。”
他笑得詭異,笑了幾聲便停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想了些什麼。
彌樓的目光在祁桑身上打轉,臉色幾經變幻,最後歸于平靜:“頭顱落地,消散成煙——不錯不錯,若這是殿下心中期待的美夢,彌樓定會讓您在夢中如願。想來一個彌樓還算不得什麼,再加上百年前的那隻百目如何?取一贈一,這可是十足的好交易啊。還是說,殿下您仍舊對她念念不忘呢?我可以讓您與她再團聚一回,樂意嗎?死裡逃生的殿下啊。”
他的語調一句比一句高,尾音甚至快刺破她的耳膜,猶如魔音貫耳。識海被這聲音激蕩起不絕的漣漪,一些往日的片段翻滾而出,越見清晰。
那些記憶似一隻又一隻從地獄而出的鬼手,拉着她的靈魂,用力往下拽去。
蒙蔽她的目光,捂騙她的雙耳,誘惑她墜下深淵。
美夢麼?
祁桑回憶起當年彌樓困住她的那個幻相,冷聲呵斥:“别再用你這肮髒醜陋的嘴臉玷污她,淵罅的怪物。這種自欺欺人的美夢還是留給你自己罷,畢竟,你能活着的時間不多了。”
她壓下心底的異樣,七業于她手中騰空,如殘影般向彌樓掠去。
晏淮鶴同她交手過,知曉她身上的重傷尚未痊愈,絕沒有恢複完全。他眼神擔憂地看向她,本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好像是被她猜到般,一兩句話便堵了他欲勸阻之言。
“我與這東西碰見過一次,有對付他的經驗。再說了,有仇不報非君子,今日我絕不可能放過這東西。”祁桑沒太注意他的神色,匆匆偏過頭,低聲朝他吩咐了句,“你專心結陣,其餘的交給我。”
末了又補充了句:“放心,我不會讓這東西嚣張太久,保證你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結陣過程,他不得動彈,見她神采飛揚,彌樓又在一旁虎視眈眈,此時也不再說些什麼,出聲應下:“好,當心些。”
話出口的那一瞬,晏淮鶴神情怔然,有些意外于自己的反應,就這般欣然接受了她的安排?
祁桑并未注意他的不對勁,對他的想法全然不知。
話音剛落時,她便縱身躍入霧氣之中,濃厚的霧氣将她籠罩其中,試圖侵染她的神魂。
随即,她的眉心亮起一道白芒,一明一滅間,霧氣竟被漸漸驅散。
彌樓躲開七業的劍鋒,驚訝萬分,甚至有些憤懑:“清心扣?與殿下此番再遇,彌樓一片誠心,本想為您續上當年之夢,可您竟不願再入那時的美夢中了?着實可憎!可憎呐!”
祁桑從霧中掙脫出來,七業飛回手中,她揮起劍,劍鋒掃下彌樓的尾鱗,發出“刺啦”的尖銳聲,鱗片在脫落刹那,如被腐蝕般滴落在地發出滋滋的響聲,冒起白氣。
她斂目低眉,嗤笑道:“美夢?彌樓,那對深知真相的人來說,隻會是一場噩夢……更何況,你們這種怪物有什麼資格自以為是地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編織美夢?”
當年的她甘願留在夢中,隻是一種自我放逐的懲罰罷了。
彌樓避開她的劍勢,蠱惑地開口:“噩夢、美夢,無甚區别,您何至于分得如此清楚?好好享受便是。夢能讓死去的人回來,您不思念她嗎?分明是您在自欺欺人啊。”
彌樓見自己的幻術無用,便放棄用霧氣去幹擾她。他那粗壯的尾巴狠狠打在地面,打出深淺不一的溝壑,裂口受他的力量影響,從中生長出滑溜溜的觸須,像是海底某些魚類的觸足。
彌樓打算借由裂口牽制于她,她的劍招看似生生不息,卻又顯得滞澀,仿佛沒完全掌握這劍法,又或者學成沒多久,無法融會貫通,生疏極了。
待打亂她的劍勢,奪了她的佩劍,便可将那清心扣取來,再剝奪她的神魂。
彌樓的攻勢愈發緊湊,祁桑顯得招架不住,彌樓的尾巴重重擊在劍身上,震得她虎口發麻。
握劍的那隻手被震裂出幾道細小的口子,鮮血順着劍柄向下滴落,她的手臂不由得微微顫抖。
彌樓趁勝追擊,祁桑每退一步,他便再進一步,他的臉上揚起猙獰自得的笑,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離裂口越來越遠,護體的霧氣散得一幹二淨。
直到他一尾掃飛祁桑,看她飛身出去,重重地砸斷幾棵樹,在地上連連翻滾了好幾圈,才驚覺到她隻守不攻的異樣。
可來不及了——
祁桑雖臉上多了好幾道口子,發間沾上些許草屑與泥點,但眼眸含笑,絲毫沒有狼狽不堪的落魄感。
這傷看着嚴重,也就皮外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