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笑容多好看啊。
記憶中年幼的時琛伸出手,想去觸碰母親,額角卻一陣劇痛。
母親恬靜幸福的笑容變為聲嘶力竭的怒吼,血混着茶葉從時琛額角流下。滾燙的茶水在青磚地上畫出扭曲的圖案,像極了父親書房裡那幅太湖漕運圖。
時琛眼前一黑,他又被關在櫃子裡。從櫃門縫隙透進的光中,他看見母親砸碎所有瓷器。
青瓷瓶在牆上爆開的瞬間,有一片擦着剛從櫃子中爬出的他耳畔劃過。“别出聲!侯爺來殺我們了!”母親的指甲摳進他肩膀,在單薄夏衣上留下月牙形的血印。
年幼地身軀恐懼到痙攣,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是一個落雪夜,母親摟着他哼《采薇》。炭盆裡煨着橘子,清新的柑橘味混合着母親身上令人安心的暖香。
母親最開始是不瘋的。
是從那次争吵,他記得很清楚——母親攥着張船契沖進書房,父親正在賞畫。
“時戬!”她聲音抖得厲害,“太湖沉船……是你做的?”
父親擱下筆笑了:“鶴亭,你如今才想明白?”
“你當初救我上岸……” 她踉跄着抓住案幾上的瓷瓶,狠狠砸向時戬,“從一開始就圖我林家的漕運權?”
時戬偏頭躲過,瓷瓶在他身後炸開。他隻漠然地看着林鶴亭。
“哐當!”林鶴亭掀翻了整台香岸。她瘋狂地抓扯那些珠钗羅帕,嘴裡不停咒罵,砸向時戬。
門縫外,他捧着剛畫的《全家遊春圖》瑟瑟發抖。父親突然推門而出,畫紙被門風帶得嘩啦一響。
“軟弱的東西。”父親把他踹倒在地,畫上笑臉被靴底碾碎,“再讓本侯看見你哭,就送你娘去瘋人塔。”
父親離開的背影很快隐在夜色裡。一牆之隔,他聽到母親的哭聲尖銳又悲恸,聲聲泣血,像困獸絕望的嘶吼。随後一點一點低沉,帶着無盡的哀傷,憤怒全化為凄涼無助 。
時瑩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隻記得長姐從身後抱住他,冰涼的手捂住他耳朵:“琛兒,别看。”
那年畫舫落水的林家小姐被青年才俊的侯爺撈起時,滿城都在傳英雄救美的佳話。濕透的衣裳貼在少女身上,她望着救命恩人劍穗上的流蘇,以為那是月老系上的紅線。
——卻不知紅線另一端,早拴好了絞殺林家的繩套。
時琛猛然回神。
擡眼時,祠堂的匾額已近在咫尺
銅鎖在掌下無聲滑開,黑暗如潮水般漫過門檻。幾盞安靜燃燒的燭火被氣流驚擾,頓時如同風中殘葉般劇烈搖擺。
時琛蜷進最深的角落,脊背抵着冰冷的磚牆,将臉埋入雙膝之間。黑暗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像一床厚重的絨毯,終于讓他繃緊的肩線微微松懈。
他臂上的傷口仍在滲血,一滴、兩滴……在磚縫間凝成暗色的花。時琛盯着那血迹,忽然想起母親繡繃上那隻未點睛的鴛鴦。
時琛疲憊地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一線暖光悄然漫過門檻。
時琛猛地擡頭——
聞禮之執燈而立,昏黃的光暈描摹着他清瘦的輪廓,燈火在他素白的衣袂上鍍了層金邊。
那光自他手中擴散,将浮塵照得纖毫畢現。燈火映在蛛網上,細絲如銀線垂落,照在供桌的銅器上,冷硬的金屬泛起一層薄薄的金暈。
“世子。”他的聲音很輕。
“誰讓你來的?”時琛聲音低啞,像砂紙磨過粗粝的石面。
聞禮之不語,隻将燈擱在供桌上,照亮了“忠孝滿門”匾額的一角。
時琛抓起香爐砸過去,銅器擦着聞禮之的鬓角飛過,在牆上撞出悶響。一縷血線蜿蜒而下,聞禮之卻連眉梢都未動一下。
“滾出去!”時琛猛地站起,揪住他衣領,将他抵在祖宗牌位前,“現在滿意了?看夠笑話了?”
他幾近暴怒,卻對上了一雙沉靜的眼睛。
聞禮之忽然伸手。
他指尖輕輕碰上時琛的臉——那裡有一道未幹的淚痕,混着血迹和塵灰,在燭光下泛着細碎的光。動作很輕,像拂去一片落雪。拇指擦過時琛的眼尾,指腹沾上濕意,溫熱的,幾乎燙人。
時琛僵住,呼吸一滞。
聞禮之的袖口是粗麻的,并不柔軟,甚至有些糙,蹭在皮膚上微微發疼。可他的動作卻極耐心,一點點拭淨那點狼狽的濕痕,仿佛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軟弱,而隻是不小心沾上的雨水。
時琛的睫毛顫了顫,喉結滾動,想躲,卻又沒動。
聞禮之的指尖最後停在他顴骨上,輕輕一按,像确認什麼似的。
“世子,”他低聲道,“眼淚擦幹淨了。”
——仿佛在說,現在,沒人會知道了。
時琛猛地甩開他的手。
燭燈的焰心忽然爆了個燈花。
供劍在燭光下閃着凜冽寒光,聞禮之拿起那把劍。
時琛記得這把劍。時戬曾用它指着年幼的時琛,威脅要砍殺他們母子。
“殺了我啊。”時琛冷笑,“裝什麼聖人?文硯,你心裡在笑吧?替天行道,宰了時家的孽種。”聲音裡帶着嘶啞的挑釁。
聞禮之垂眸,指腹撫過劍刃,淡淡道:“劍在誰手裡,傷不傷人,從來都是握劍的人說了算。”
時琛怔住。
随後突然大笑,笑聲在空蕩的祠堂裡回蕩,直至呼吸不暢,化作一聲低啞的喘息。
“為什麼?”他聲音幾乎帶上了苦澀意味。“我真恨你,文硯。”
“為什麼總是你?”
聞禮之望着燈下浮動的塵埃。
他沒有回答,隻是擡手拂去時琛肩頭一片将熄的香灰。
祠堂外,夜風掠過檐角銅鈴,聲聲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