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禮之從側門溜回來,袖口沾着一點未幹的墨漬,鞋底還帶着外頭的泥。
他低着頭,裝作剛做完雜役的模樣,卻在拐角處迎面撞上了剛從宴席回來的時琛。
時琛一身華服未換,衣襟間還帶着酒氣,眉頭微蹙,目光落在聞禮之身上,帶着幾分審視。
“去哪兒了?”他問,語氣不輕不重,卻莫名讓人脊背一緊。
聞禮之神色如常,微微低頭:“回世子,白日抄完賬冊,刷了馬廄,又去城南辦了趟差。”
“哦?”時琛挑眉,“什麼差事需要半夜才回?”
聞禮之眼睫微垂,語氣恭敬卻滴水不漏:“替管事跑腿,采買些府裡缺的香料,耽擱了些時辰。”
時琛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然輕笑一聲:“香料?城南可沒什麼香料鋪子,倒是有不少茶樓酒肆。聽說今日學子罷考,街上熱鬧得很。”
聞禮之擡眸,眼底波瀾不驚:“奴才不知。”
時琛沒再追問,隻是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卻不容掙脫:“跟我來。”
他将聞禮之帶到偏院一處僻靜的角落,夜風微涼,樹影婆娑。時琛松開手,語氣沉了幾分:“說吧,那天在書房看到了什麼?”
聞禮之沉默一瞬,知道瞞不過,索性低聲道:“一份名單。”
“什麼名單?”
“朱筆勾畫的朝臣名錄。”
時琛眸色一沉,聲音冷了下來:“說清楚。”
聞禮之緩緩道:“上頭有十幾個名字,皆用朱砂圈出……” 他皺起眉,試圖從已經模糊的記憶中掘出什麼,“有……”
時琛試探地開口:“……劉淼?”
似是一道靈光閃過,聞禮之點點頭:“是有此人。”
時琛瞳孔猛地一縮。
劉淼——正是前幾日朝堂上指控謝閏章通敵的戴罪文士。
他腦中思緒翻湧,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父親的書房裡為何會有這份名單?劉淼是謝閏章的門生,卻反咬恩師,如今又出現在這份名單上……
他猛地擡眼看向聞禮之,見後者的神色由茫然轉變為凝重。
兩人對視一瞬,皆從對方眼中讀出了同一個猜測——
這份名單上的人,全是清流派裡被滲透的成員。
而永甯侯時戬,手裡竟攥着這樣的東西。
夜色已深,侯府沉寂如水。
聞禮之貼着牆根,無聲地穿過回廊,指尖捏着一截短燭,火光被他攏在掌心,隻漏出些許昏黃的光暈,映着他緊繃的下颌線。
他腳步很輕,敏捷地避開巡夜人的耳目,偶爾駐足,也隻是側耳聽一瞬,确認無人,便又繼續向前。
書房夜間上鎖,好在這幾日内他借着往來取用賬冊的名義摸清了鎖扣的機關。
聞禮之指尖一挑,銅鎖便輕輕彈開,他閃身進去,反手将門掩上,動作一氣呵成。
燭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弧線,照亮了書案上淩亂的公文。
第二次進入書房,聞禮之沒急着翻找。他深呼一口氣,環視一圈,仔細确認每一樣東西的位置——那日巡查書房的侍女極細心,他不能再讓她起疑。
聞禮之拉開最底層的抽屜——果然,那份名單還在。
朱砂勾畫的痕迹在燭光下泛着暗紅,像幹涸的血迹。聞禮之迅速将名單折好塞進袖中,手指卻觸到了抽屜深處另一封硬質的信函。
他指尖一頓,輕輕抽了出來。
信封上無字,但火漆印的紋路卻讓他呼吸一滞——那是肅王府的徽記。
聞禮之抿了抿唇,毫不猶豫地拆開,借着燭光快速掃過内容。信不長,字迹淩厲,隻寥寥數語,卻讓他瞳孔驟縮——
“薊鎮軍械已備,然陛下疑心日重,恐夜長夢多,當速決。”
落款隻有一個“肅”字。
聞禮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迅速将信折好,與名單一同藏入懷中。他擡手抹了把額角的薄汗,又仔細将抽屜推回原位,連角度都與原先分毫不差。站起身時,他環顧四周,确認一切如常,這才吹熄蠟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夜風拂過他的後頸,帶起一陣涼意。直到這時,聞禮之才發覺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
懷中的信函仿佛烙鐵一般燙着他的胸口。聞禮之知道自己該冷靜,該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回到下房,可他卻不受控制地朝着時琛的院落走去——
他需要見到時琛。現在就要。
腳步匆匆,卻在時琛院門前頓住。
夜風掠過他的袖口,懷中的信函沉甸甸地壓着他的心跳。
方才那股沖動漸漸冷卻,理智重新浮上來——他憑什麼笃定時琛會一直縱容他?一次默許不代表次次默許。
更何況,這份密信的意義……
可當聞禮之擡眸,卻看見時琛就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旁。
一襲素白單衣,月光流水般傾瀉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的輪廓。時琛指尖抵着太陽穴,眼睫低垂,像是已經等了很久。
聞禮之呼吸一滞,下意識攥緊了袖口。
時琛卻已經察覺到了動靜,擡眼望過來,目光平靜得近乎冷淡:“拿到了?”
聞禮之沉默片刻,随後走上前,從懷中取出名單和那封信,輕輕放在石桌上。
時琛展開信紙,借着月光掃過内容,神色未變,隻是指尖微微收緊了一瞬。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夜風穿過庭院,樹葉沙沙作響。
“……侯爺和肅王……”聞禮之低聲開口,卻又止住,似乎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時琛将信折好,語氣平淡:“我爺爺當年率兵抗擊北狄,”他頓了頓,“後來肅王鎮守北境,我叔叔時钺……”
他的聲音忽然輕了幾分,“時钺是肅王的副将。”
聞禮之敏銳地察覺到時琛話中的停頓,卻識趣地沒有追問。
時琛忽地冷笑一聲:“有意思,裴黨在清流裡安插人手,我父親手裡捏着名單,肅王又在暗中調兵——”他擡眸看向聞禮之,“你覺得,這盤棋下到最後,誰會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