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忽然笑了。
“永甯侯教子有方啊。”皇帝撫掌贊歎,目光卻幽深難測,“世子年紀輕輕便知體恤下情,實乃侯府之幸。”
那“幸”字咬得極重,像一根針紮進時琛耳中。
“臣慚愧。”時琛伏地叩首,借動作掩去眼底的異色。
宮門外,時琛深吸一口氣,将禮單殘角碾碎在掌心。
蕭景琰最後那句話在他腦中回蕩——“侯府之幸”。究竟是誇贊,還是警告?
他忽然想起父親今晨的厲色叮囑:“記住,在陛下面前,你隻是個不懂事的世家子。”
天色漸沉,時琛整了整衣冠,擡步走向候在宮門外的馬車。車簾落下時,他繃直的肩背終于松懈下來,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暮色漫過宮牆,皇宮另一邊的夾道已浸在陰翳裡。
一個瘦削的太監貼着牆根疾行,腳步輕得幾乎無聲。他抄了一條鮮少有人走的小路,穿過幾道半朽的側門,繞過打盹的侍衛——那侍衛聽見動靜,懶懶地擡了擡眼皮,與他目光一對,又若無其事地垂下頭去。
太監沒停步,七拐八繞,終于到了一處荒僻的院落。寒蕪苑的匾額早已斑駁,漆皮剝落,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寒”字,在風中搖搖欲墜。
院子裡,蕭咎正坐在石階上擦拭一把小刀。刀刃薄如蟬翼,映着最後一縷天光,在他指間翻出冷冽的弧度。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擡,隻淡淡道:“公公來了。”
太監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八殿下。”
蕭咎擡眼。他臉色蒼白,身形瘦削,眉眼間隐約透着幾分銳利,仿若未開刃的刀。少年人的年紀卻不見一點朝氣,一雙狹長眼靜得可怕,像是結了冰的深潭,半點情緒都透不出來。
太監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遞過去:“殿下,這是大長公主讓奴才送來的。”
布包裡是幾塊白面餅,還冒着熱氣,底下壓着兩本舊書——一本《孫子兵法》,一本《危樞策論》。
蕭咎接過,指尖在書脊上輕輕一劃,唇角微揚:“謝過公公。”
太監歎了口氣,低聲道:“殿下受苦了……大長公主說,眼下風聲緊,隻能委屈您再忍些日子。”
蕭咎将書擱在膝上,語氣平靜:“無妨。冷宮清淨,反倒适合讀書。”
太監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搖了搖頭:“殿下若有别的需要,盡管吩咐奴才。”
蕭咎擡眸看他,忽然問:“姑姑近來可好?”
太監一怔,随即笑道:“大長公主一切安好,隻是惦記着殿下。她說……等時機成熟,定會找機會接您出去。”
蕭咎輕輕“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太監正要告退,忽聽内殿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來,身上的舊衣胡亂裹着,衣帶都沒系好,身上還散發着濃濃的酒氣。她的臉白得近乎透明,可眉眼間仍能看出昔日的風華。
她顫抖着伸出手,聲音沙啞:“……咎兒。”
蕭咎沉默了片刻,緩緩站起身,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溫和的微笑:“母親。”
他走過去,動作輕柔地替她攏了攏散亂的衣襟,又理了理鬓邊的碎發,語氣柔和得像是哄孩子:“風大,别着涼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袖子,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裡:“他們要殺我們……他們要殺我們……他們要殺我們!”
蕭咎任由她抓着,臉上的笑意分毫未變:“不會的,母親。有我在,沒人能傷您。”
太監站在一旁,看得心頭一顫,匆匆低下頭:“殿下,奴才先告退了。”
蕭咎微微颔首:“有勞公公。”
太監走後,蕭咎扶着女人回到内殿。殿内陰冷潮濕,角落裡堆着發黴的被褥,唯一一張完好的椅子上積了厚厚的灰。
“母親,吃藥了。”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遞到她唇邊。
女人機械地吞下,眼神渙散:“咎兒……你父親什麼時候能叫我們出去?”
蕭咎替她擦去嘴角的藥漬,溫聲道:“很快。”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根本……”
他笑了笑,沒接話,隻是從布包裡取出一塊白面餅,掰成小塊喂給她:“嘗嘗,還熱着。”
女人咬了一口,忽然落淚:“……是甜的。”
蕭咎凝視着她,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冷意,語氣卻依舊溫柔:“嗯,加了蜜。母親喜歡,我明日再讓他們送。”
窗外,最後一縷天光也被夜色吞沒。冷宮的影子在地上蔓延,像一隻無聲合攏的巨掌。
蕭咎獨自站在廊下,指尖摩挲着那本《孫子兵法》。夜風掠過,書頁嘩啦翻動,停在《九地篇》——
“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他輕輕合上書,望向遠處輝煌的宮燈,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