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熱得沒有道理。入了夜,氣溫又陡然掉下來。
陳列是将近午夜時分抵達江城的。
不為了别的,逃債麼,總該做出避人耳目的樣子。盡管這債跟他沒有關系,是他爸進了賭博的銷金窟,他媽早年開餐館攢下的一點家底盡數賠了進去。家中隻剩一個水泥空殼子,電視、音響、冰箱,能換錢的都被搬走了,隻剩滿地淩亂的線。
陳列到這種時候又覺得,他媽早早得病死了,也是好事,不用看這一地腌臜。
他不是沒想過跟他爸脫離關系。十六歲那年,他比現在更瘦,少年削薄的身段,戳在警局門口,如戈壁灘上的一截枯枝,沉默抽着一根煙。
是的,他那年頭就開始抽煙了。
年長的老警察歎口氣:“沒有跟家裡人脫離關系的先例啊。回家去吧,好好讀書。”
可是哪裡能好好讀書呢。他爸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無數人湧上家門裡來,紅色油漆潑在生鏽的鐵門上,似淋漓刺目的鮮血。
他走投無路地去找舅舅,舅舅看一眼屋内,二婚的舅媽抱着新出生的小侄子。舅舅掩上門,壓低聲對他說:“我最後幫你一把,讓你到江城去念書。”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你爸這個窟窿,隻怕誰也填不上。”
陳列便在高二這年的暑假,拿着舅舅給他的地址,輾轉來了江城。
舅舅寫地址時寫得急,随便找了支筆,亂七八糟的字迹,落在撕開的煙殼上。
陳列按地址尋了過來,拉緊一瞬唇線。
這裡沒有樓,隻有一條河。說是河并不貼切,它更接近于一灘死水,靠岸邊的地方極淺,和各色的塑料袋、食品袋甚至byt泥濘成一團。
岸邊拴着兩條飄飄蕩蕩的舊船。
陳列沉默着走近,發現這船還和大部分的出租房一樣,寫着編号。其中一條的編号,正和他手裡煙殼上的對上了。
他推開那咯吱作響的木門,灰塵一撲,他環視一眼,腐朽的木桌上,擺一盞蒙塵的應急燈。
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他的家了。
靠窗邊窄窄一條木闆,上面擺的鋪蓋不知多少年沒曬過,棉絮壓成薄薄一層。陳列躺上去,明顯感到自己脊骨在木闆上一磕。
他不甚在意,雙手墊在腦後,肺腔裡吐出一口氣來。
這已經足夠好了。對他而言,隻要沒有圍堵在院門口的讨債人、鮮紅刺目的油漆、散發着斑駁鏽味被拍在桌上的刀,就已經足夠好。
這時外面有一陣腳步。
陳列警惕地往窗外看了眼,目光卻一頓。
那竟是一個女孩,十七八歲年紀,穿一條豔俗得過分的紅裙,似灼灼燃燒的火,隔這麼遠看不清她五官,隻覺得兩條腿又白又直,白花花的似反射着雪光。
她身後跟着兩個青年,步伐搖搖晃晃的,似是醉酒,纏着女孩在說些什麼。
等女孩走得近了,五官仍是看不清。
因為她臉上妝濃,濃得過分,這樣的濃妝下無論一個人長什麼樣子,都會被妝容吃掉。她帶妝應該很久了,濃豔的眼妝在眼下花開,一團糟亂。
隻是月光蓦地一閃,陳列無端生出一種感覺——在這條臭水河的波光映照下,女孩一張雪白的面孔,似如茉莉清透。
那兩個青年還黏答答纏在她身後,她似是在笑,輕聲細語地說着些什麼,其中一個笑嘻嘻就要來捉她的胳膊。
陳列枕着雙臂,抻了抻自己的腳。
他不想去管。無論是這女孩與兩個青年有什麼情感瓜葛,抑或是單純被騷擾,他都不想管。
他無暇去管女孩如何脫身。他的生活足夠壓得他喘不過氣了,他覺得很累,躺在這窄窄的木闆上甚至不想把眼神挪開去,就那樣直視着女孩和兩個青年。
于是他看到,上一秒笑得輕曼的女孩,下一秒從河灘上撿起一隻髒污的啤酒瓶。
她染笑的表情甚至沒改換,手裡的酒瓶就已砸在其中一個青年的頭上。
青年怪叫着捂住自己的頭,殷紅的血液從他指間汩汩地湧出來,一如女孩那條紅裙的顔色。而女孩臉上的笑意都沒褪一褪,扔開酒瓶,往另一條船的方向走去。
兩個青年沒再纏上來。
其實人都很聰明。知道什麼樣的人是故作聲勢,什麼樣的人是真正會發狠。
女孩帶着花掉的眼妝和輕曼的笑意,路過點着燈的陳列的船艙,往裡看了眼。
陳列來不及移開視線,與女孩視線對了個正着。
明明眼妝花得那樣厲害,不知怎地,陳列隻覺得女孩雙瞳恁地幹淨。他倏然移開視線,再移回來的時候,窗口隻餘一片空蕩蕩,女孩深棕的雙瞳映在陳列的腦子裡,似有茉莉的幽香傳來。
再接着,聽到清淺的水波聲。好似女孩上了相鄰的那條船。
陳列沒有再想,枕着手臂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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