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生活沉沉壓得他擡不起肩的話,陳列幾乎想笑出聲來了。
賭什麼?他有什麼值得好賭的?
這時警察來敲了敲辦公室的門:“你們跟我過來吧。”
帶他們去做了筆錄,又問姜堇:“你有什麼訴求?”
“我受傷了。”姜堇冷靜而清晰:“我要他賠我醫藥費。”
三人被湊到一起。
男人一聽,頭上的青筋都炸了起來:“是老子挨打,還要老子賠醫藥費?”
“這是警察局,你嘴裡放幹淨一點。”警察拍了下桌子:“你知道猥亵是什麼意思吧?要聯系你家裡人的。”
男人不言語了。
像是沉思良久以後,他惡狠狠瞪向姜堇:“你要多少?”
姜堇報出個數。
他冷嗤一聲,又惡狠狠道:“二維碼給我。”
姜堇依然冷靜:“我隻收現金。”
男人罵罵咧咧從口袋裡掏出錢來,一張張紅鈔數清楚了又團成一團,砸在姜堇胸口上:“拿去!以後别再惹到我。”
警察坐在辦公桌後皺了下眉。
姜堇蹲下身去,一張張把那些皺起的紅鈔撿起來,展開、撫平、疊在一起。陳列穿着短袖站在一旁,沉默盯着她那條潔淨的發縫。
她濃密的烏色長發海藻般披在雪色肩頭,愈發顯得那道發縫白皙。
姜堇把那些紅鈔疊起來塞進口袋,男人已憤而離開了。姜堇問警察:“我們可以走了麼?”
“走吧走吧。”
正好遇到警察下班,姜堇和陳列走出警局,恰碰上警察換了便服出來。警察看姜堇一樣:“這話我換了便服才能說。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幫你?”
他上下掃視姜堇一眼,視線最後落在姜堇花了的眼妝上。
“猥亵?”他說:“你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不猥亵你這樣的猥亵什麼樣的呢?我幫你,是因為你這樣的最麻煩了。”
姜堇嘴唇烈焰的口紅也掉了大半,雙唇蠕動了下。
有一瞬間陳列以為她會哭,可她唇間隻發出咭咭蒼涼的笑聲。
陳列一刹想到初識她那時。
他覺得她像朵早開的玫瑰,所有與十七八歲年紀并不相稱的風情掩在皮囊之下。可玫瑰為何要早開呢?那隻會蒼涼地更早凋謝而已。
他倆站在警局門口的路燈下,姜堇裹着他的外套,襯得她雙腿更細、身形更為單薄。
陳列不知該說什麼,看一眼她受傷的膝蓋:“錢拿到了,去醫院麼?”
她沉默着走向路口,陳列跟在她身後,看她伸手攔了輛出租,拉開車門坐進後座,對司機報出一家醫院的名字。
車門并沒有關上,陳列猶豫一秒,掌住車門坐進去。
司機發動車子。
直到這時,姜堇才阖上了眼,方才在警局直挺挺的背軟了下來,倚着車背。陳列借着窗外流溢的路燈看她一眼,她臉上的妝容脫了大半,因此顯出一份蒼白,和少見的疲态。
一根長發嵌在她抿住的唇角,而她甚至沒有伸手将它挑出去。
從出租車下來已是午夜時分。
姜堇并沒有往急診那邊去,反而走向住院樓。陳列不願發問,沉默跟在她身後。
她乘電梯上四樓,先是拐進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一張小臉濕漉漉的,妝容已盡數洗去。
她走向一間病房,輕輕推開門,陳列在病房外停住腳步。
不多時,她出來了,輕手輕腳掩住病房門。
低聲對陳列說:“是我媽媽。”
陳列擡頭,借着走廊稀薄的燈光,看着病房門牌上“精神科”三字。
姜堇在走廊裡那排藍色塑料等候椅上坐下,坐了會兒,脫了鞋,蜷腿躺下,那麼高挑的個子,蜷成小小的一團。
陳列沉默地在等候椅另一端坐下。
走廊不熄燈,再微弱的燈光在這樣的夜裡也變得刺眼。陳列後腦勺抵住牆,阖上眼。他不太感覺得到時間流逝,在老家等那些讨債的人離開時也是這樣,時間或快或慢,像潮汐或是指間沙,他并辨不分明。
再一睜眼的時候,天蒙蒙亮了。
他扭頭看向另一端,姜堇已經不在那裡了。
他站起來走進洗手間,漱了口,又鞠一捧冷涼的水洗了臉。邁出洗手間的時候,正看見姜堇的背影往病房走。
這時走廊裡已有了早起的病人在活動,陳列跟過去。
姜堇推開病房門進去。
那是一間三人病房。左邊近牆的那張病床,床頭靠着的女人瘦削、枯槁,看着三十出頭年紀,卻依然迸發出一種驚人的美麗。
她睜着一雙空洞的眼,隔着老遠的距離望着窗外。
如果不是因為她面龐與姜堇驚人的肖似,陳列會猜測她是姜堇的姐姐。但現在他知道,她是姜堇的媽媽。
姜堇美麗的、年輕的、出現了極端精神狀況的媽媽。
姜堇坐到病床邊,她拿着個撒了白糖粒的糯米糖餃,另手端着碗甜豆花,輕柔語調問女人:“你想先吃哪一樣?”
女人不耐煩地一揮手,甜豆花盡數打翻在姜堇身上套着的、陳列那件外套上。
姜堇低頭看了眼。
女人指着姜堇的鼻子罵:“妖精!長成這德行不是妖精是什麼?”
細細看下來,女人眉眼比姜堇更細,眼尾一顆紅痣,看着比姜堇多一分魅惑。
姜堇抽了張紙,擦着外套上的甜豆花。因她始終低着頭,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