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絮高興了,趴在陳列背上,慢慢用門牙咬着那塊餅幹。
陳列隻穿着睡衣,明顯感到餅幹的碎屑掉落到自己後頸上。
一路走回醫院,姜堇去找醫生領罰挨罵。
白柳絮這樣的情況,不得不又轉入一段時間的特護病房。
姜堇走出醫院的時候,發現陳列在公交車邊等她。
穿一身睡衣,黑色棉服,雙手插在棉服口袋裡,酷得有些另類。即便如此,姜堇也能看到過往的一些姑娘在悄悄打量他。
她朝陳列走過去,手裡攥着剛剛給了白柳絮一塊的曲奇餅幹袋,揚了揚問陳列:“吃麼?”
陳列搖搖頭。
她便不說話了,和陳列分站在公交站牌的兩側。
直到回河畔方向的公交開來,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車。
姜堇找了個靠窗邊的位置坐下,陳列跟在她身後。她本以為陳列會和以往每次一樣、挑她身後幾排的空位坐下,是以當陳列在她身旁坐下時,她有些詫異地看了陳列一眼。
陳列沒看她,雙手還插在棉服口袋裡,目光平平地望着最前的擋風玻璃。
姜堇也收回了視線,扭頭去看窗外。細長的手指把曲奇袋口擰成一股,又在指尖絞啊絞。
直到下車,兩人回到各自的船上。
陳列洗漱,換上一身校服,走出船艙的時候沒看見姜堇,便自己先乘公交往學校去。
再見姜堇是第一節的課間。他被葉炳崐拽着軋走廊講心事,姜堇和杜珉珉站在一班教室外,雪後初晴的天,陽光灑落在她臉上。
杜珉珉在問:“姜堇,你記憶最深的聖誕節怎麼過的呀?”
姜堇微笑着答:“十二月的聖誕節,毛裡求斯正是盛夏時節。記得有一年我在毛裡求斯和我爸媽過聖誕,我們在一艘藍色潛水艇裡領略海底世界,魚群就在我們身邊暢遊。再接着我們穿着泳衣,我爸去沖浪,我媽和我在白色的沙灘上曬太陽,陽光很暖,天是一種透徹的藍……”
杜珉珉捧一捧自己的臉:“哇,真好。”
姜堇随着自己的講述,笑容也漸濃了幾分,好像真正墜入那樣美好的回憶裡去。
哪怕那隻是假象。哪怕她真實的聖誕節,是穿着睡衣蓬頭垢面在街上狂走,找回自己發瘋的母親。
陳列對着姜堇的臉多看了一眼。
姜堇對白柳絮扇她一巴掌這種事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臉上幾道明顯的指痕,被她抹了遮瑕,已看不出什麼了。
陳列收回視線。
直到晚上放學,姜堇回到自己的船艙,剛寫完作業,艙外有人敲門。
她聽出那是陳列,開門,陳列拿着把小鐵鍬站在門外:“河面結冰了,船底要處理一下,不然會被凍裂。”
姜堇點一下頭,他說:“那我去了。”
姜堇跟着他走下船,他穿一雙長筒的雨靴,河畔的水并不深,隻是冷而髒。他站在河裡,揮舞着鐵鍬,把船底附近的碎冰鏟走。
他動作很利落,即便隔着棉服外套,也能看出他渾身的肌肉繃出流暢線條。
姜堇背着手站在河畔,問:“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她的問題讓陳列怔了下。
為什麼會?陳列好似從沒想過。隻是從小的處境太艱難,沒人照護,他一切都得自己想、一切都得自己做。多想多做沒什麼不好,也許哪天就能保自己的命。
他不回答姜堇,繼續沉默地揮鍬。
清理完碎冰,他沖姜堇點一下頭便準備走。姜堇叫住他:“到我船艙裡去。”
姜堇本以為他會拒絕。畢竟前一段時間,陳列躲她躲得十分明顯。
但陳列沒說什麼,隻是默然一點頭,便跟着她走進了船艙。
陳列看姜堇拿過一隻小鋁鍋,又蹲在地上點燃了一隻小小瓦斯爐。放得離其他東西都很遠,怕有什麼安全隐患。
她在燒熱水。等水咕嘟咕嘟開始冒泡時,她取過一隻藍色盒子,把什麼倒進熱水裡去,拿一隻湯匙攪拌。
很快,一股香甜中帶一絲焦苦的氣息。
陳列坐在旁邊一張小凳上,看一眼矮桌上那隻藍色盒子。上面寫着Swiss Miss,是巧克力粉。
姜堇盛出兩碗熱巧克力——她沒什麼像樣的杯子,便用碗盛,讓熱巧克力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
半開玩笑說一句:“要不是為了報答你,我是舍不得煮這個的。”
她自己也捧了隻藍瓷碗,坐到那張既當沙發也當床的木闆上。
下過雪的河畔濕冷得驚人,姜堇還穿着白日裡的校服和棉衣,不過已戴上了那雙半露指的紅毛線手套。
陳列端着碗喝一口熱巧克力,融暖落胃,肩膀都舒張開來。他這才發現,先前他因為冷而渾身緊繃。
這樣巧克力的香氣裡,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木柴畢撥作響的壁爐,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這裡沒有木柴、爐火和壁爐,隻有船體輕搖撞着河畔枯草的細碎聲音,竟也奇異地令人安心起來。
姜堇放松地呵出一口氣來。
陳列發現,他和姜堇待在一起的情景都搖搖晃晃的。無論是在船上,還是公交車上。
姜堇指一指矮桌上的曲奇餅幹袋,問陳列:“吃麼?”
陳列搖搖頭。
姜堇便自己勾腰,從袋子裡取出一塊餅幹來,小小地咬了一口,跟陳列說:“我本來想買小時候那種曲奇餅幹,就是我給你的餅幹盒子那種,但現在已買不到了。”
在巧克力香濃的氣息裡,在船身搖搖晃晃的節律裡,她的聲音很悠遠,像講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我媽媽以前是昆劇班的,唱旦角。但她不是什麼角兒,”姜堇說着笑了聲:“她沒唱出什麼名堂來,永遠都是B角,隻要A角在就沒她登場的機會。”
“後來她認識了一個姓姜的公子哥,他捧了她幾出戲,但那時她已沉醉在他的溫柔鄉裡,沒抓住機會。直到她懷了孕,才發現他早已有門當戶對的未婚妻。”
“姓姜的讓她把孩子打掉,給她一套房再加兩百萬,從此兩人一刀兩斷。結果我那傻媽媽,懷着孕一個人跑了。”姜堇唇邊勾出嘲諷的笑意:“她竟然覺得她是真的愛他!是不是很傻?”
“她一個人把孩子生了下來,也就是我。再後來,她一個人日子過得凄苦,不是沒有再婚過,但我繼父是個酒鬼,又愛打牌,每次輸了錢喝多了酒,便回家來打砸,還會打她。”
“我媽便帶着我跑出去。”姜堇唇邊的那抹笑意不褪:“我們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親戚朋友收留我們,我媽的錢更不夠住旅館,就牽着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那時我才四五歲,她怕我哭鬧,每次跑出來前,便拿一塊曲奇餅幹塞我手裡。我對童年的印象,便是街道上搖晃的路燈,路邊人家傳來的狗叫,還有手裡曲奇餅幹回潮的香甜。”
姜堇說着,慢慢咬一口手裡的曲奇餅幹,然後笑着跟陳列說:“不是現在這個味道。”
她問陳列:“你說我繼父那樣打我媽,是不是因為她始終堅持讓我姓姜?”
陳列:“我不知道。”
“她可真傻。”姜堇喃喃道。兩人的影子被昏黃的吊燈拖拽到船艙上,跟着船身一同搖搖晃晃,如同燃起篝火的山洞裡,是很适合講故事的氛圍。
姜堇說:“到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繼父死了,喝酒猝死的。後來,我媽就瘋了,有人說是因為我繼父打她撞到了腦子,所以才瘋的。”
“隻是她對跟我繼父的那段日子全無印象,隻記得年輕時候的往事。”
姜堇吃完了那塊曲奇餅幹,撚一撚指間的碎屑,問陳列:“你知不知道我媽今天唱的那段戲是什麼?”
陳列搖頭。
姜堇小小聲地唱了兩句:“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
她的聲音和白柳絮很不一樣,就像她的五官細看來也跟白柳絮很不一樣。白柳絮更媚,而她更清冷。這樣莺聲婉轉的唱詞由她嘴裡出來,竟有股淡淡哀愁的意味。
她說:“這是《牡丹亭》。你知不知道《牡丹亭》講的什麼故事?”
唇邊嘲諷的笑意又起:“講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想他想死了,最後竟又為了和他重逢、死而複生。你說荒不荒唐?”
“我媽就是這樣一個荒唐糊塗的女人,她自以為那是愛,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過了一生,人生不停地往下跌。”姜堇捧着藍瓷碗,唇邊的笑意褪去了:“陳列,你放心。”
“你是一個沒心力談感情的人,我是一個最厭惡談感情的人。”
她清透的雙眸平靜地直視陳列:“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喜歡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