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今天的确躲着姜堇。他不對姜堇承認,自己心裡卻很清楚這一點。
他搞不清昨晚怎會做那樣的夢。
身體又怎會起那樣的反應。
他是理工科思維。他在心裡想:到底是他到年紀以後正常的生理反應?
還是他對姜堇……
他沉默着同姜堇走出船艙,拎着姜堇裝滿餃子的保溫桶。這問題在他腦子裡兜了個圈,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被打斷。
有一個聲音喚他:“幺兒。”
先擡頭的是姜堇。
陳列的身體好像自有一套防禦機制。有任何人叫他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先垂眸盯着眼前,等渾身肌肉都應激般繃緊、随時可以進攻或奔逃時,他才擡起眼眸來。
姜堇看到不遠處站着個中年男人。
這樣冷的天氣裡他仍穿一件黑夾克,奇怪的裝扮,但不妨礙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鼻子略帶些鷹鈎,一雙眼和陳列長得很像,隻是氣質迥然,帶着瑟縮。
姜堇幾乎瞬間認出來,那是陳列的父親。
欠了一屁股賭債、一跑了之的父親。
他望着陳列又喚了聲:“幺兒。”接着又說:“過年了。”
姜堇看一眼陳列。那一瞬陳列的表情很複雜。
陳列剛到江城落腳時,想辦法把自己的下落告知他爸,他爸沒回他的消息。後來當他爸發信息管他要錢,他無比後悔透露自己的行蹤。
可是當他爸站在他面前,像小時候一樣叫他“幺兒”,然後說“過年了”。
那一刻陳列心情繁亂,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坐了一整天的高鐵回到家鄉,去看那雜草叢生的小院。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聲“爸”卡在喉頭。
男人便是在這時說:“你看,上次找你要的兩萬塊錢,你想想辦法……”
陳列擡起手背抵在唇邊,低低地笑了一聲。
幾乎像是肺深處嗆出的一聲咳。
姜堇皺了下眉,已拔腿向男人走去:“喂,你……”
陳列在身後拉姜堇一把:“你别管。”
他那一下很重,心頭壓着的情緒不是沖姜堇,卻拉得姜堇趔趄一下。他沉黑的雙瞳看着姜堇:“你别管,先走。”
姜堇站着不動。
陳列在她背上一推:“走。”
姜堇這才往前邁步,路過男人身邊時,男人一直眯着眼打量她,那是一種令姜堇很不舒服的眼神。陳列叫他一聲:“陳占擂。”
他這才轉而去看陳列。
陳列站在一片灰淡的天色中,直到姜堇的背影走遠,他三兩步跨到他爸面前,一拳重重朝他爸揮過去。
他粗粗地喘着氣,甚至忘了自己另隻手裡還拎着姜堇給他的那個保溫桶。
“你……你……”陳列胸口劇烈起伏着。
他甚至說不清這般憤怒是為他爸,還是為始終對他爸抱一絲幻想的他自己。
陳占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惱羞成怒擦一把嘴角的血,朝陳列撲過來:“兒子打老子?你是不是瘋了?”
他狠命去拽陳列的衣領,陳列失去重心又被他接連推搡,手裡保溫桶的蓋子掉落下去,潔白的餃子滾了滿地,一個個沾了滿身灰。
陳列這才意識到手裡還拎着保溫桶,後悔剛才忘了讓姜堇把餃子帶走。
他把保溫桶扔到一邊,跟陳占擂扭打在一起:“我就是瘋了!”
父子倆這般算是撕開了最後的體面。陳列喉嚨裡發出低笑,一瞬理解了姜堇在路燈下咭咭蒼涼的笑聲。
原來人在這般情形下,真的隻會笑。
他用盡力氣把陳占擂摁在地上:“要是我媽還在,你……”
他高高揚起一隻手,想要朝陳占擂劈頭蓋臉打下去。他想就這樣結束吧,要是他母親還在,他怎會像個感情上一無所有的乞丐一樣,這麼多年對他爸寄予虛妄的期待。
陳占擂卻掙出雙手死死扼住他手腕:“你提那臭娘們幹嘛?你當她是什麼比我好的東西?”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把比他壯許多的陳列推翻在地。掐住陳列的脖子,眼看着陳列漲紅了臉,他自己雙目也是血紅:“你還當她好?嗯?”
兩人皆是滿身的灰塵泥土,如那些狼狽滾了滿身灰的餃子。
他一把揪着陳列的衣領、拉陳列站起來:“跟我走!”
陳列被陳占擂拽着衣領、一路跌跌撞撞跟着他走。
過年戶戶在家團年,路上行人不多,偶有人拎着拜年的禮品路過,驚愕地看向兩人。陳列完全不在意了,懷着股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被拽着走。
他倒要看看,陳占擂能帶他去看什麼。
陳占擂還那樣拽着他衣領、把他拽上一輛公交。
來回來去不知換了幾路車,陳占擂幾乎像要把陳列摔下車一般:“走!”
又拽住陳列的衣領拉他向前。
最終陳列跌跌撞撞被他拽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門口。小樓三層樓高,牆面的金箔已剝脫灰敗,贓污的玻璃牆面鑲着“東方春天”四個連筆大字,昭顯出此地曾想顯出的輝煌。
“你那心心念念的媽,曾經就是這裡的一個舞女!”陳占擂幾乎癫狂笑着說:“要不是我意外搞大了她的肚子,我會跟她結婚?”
“你以為她又為什麼留下你?那時候她跟個山城的富豪鬼混,才跟我回了山城。那飯館也是那富豪給她開的,她留着你不過假托是那富豪搞大了她肚子,逼他結婚而已!”
“等那富豪徹底跟她撕破臉,她想去醫院引産,檢查了身體條件卻不适合。那時她已經懷孕七個月了!她仍想殺了你!”
陳占擂近乎癫狂地叫喊着:“你還心心念念當她好呢?我告訴你!我們一家都是一路貨色!你流着我倆的血,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管你怎麼賺的錢,趕緊拿出來給我還債……”
他又上錢來拽住陳列的衣領推搡。
這一次,陳列死死攥住他手腕。
他已十八歲了,比陳占擂壯出許多,陳占擂力量上一點不占便宜。可真正讓陳占擂發怵的是陳列此時的眼神。
陳列一直在笑,喉管裡咕咕的,可他眼神是完全意義上的沉冷,像一堆火燃燒殆盡後的餘燼。
他攥着陳占擂的手腕冷冷看着,直到陳占擂嘴裡不再敢罵罵咧咧也不敢再動彈。
他一把甩開陳占擂:“如果你以後還敢來找我……”
他這句話沒說完,便倦怠似的一揮手,轉身走了。
-
陳列一個人埋頭走出兩條街,才在一個公交站牌邊停下來。
恍然回神的時候,眼神迷惘地望一眼空蕩蕩馬路。
不知是除夕這天公交晚點,還是他已錯過了無數輛公交。
他終于拔腿往前走去,覺得雙腿沉甸甸的,擡頭看天,才發現不知何時,一場冬雨已灰沉沉地落了下來。
他連褲子都被澆透,沉甸甸裹住雙腿,腳似灌了鉛。
陳列漫無目的在街道上遊走,世界變成一片灰白的海洋,雨落得讓人有窒息之感。
他漸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不是他熟悉的家鄉,他的家鄉總有坡道起伏,參天的古樹邊是巨石壘出的牆,夏天綠意森然,蟬鳴聲聲,路邊有人挑着扁擔,賣自家種的西瓜。
他總幻想他媽還在的話,會牽着他的手走過那樣的街道。
可現在他如喪家犬一般逃離了家鄉,連曾經的幻想都被擊得粉碎,變成荒唐的笑話。他不知走了多久,連小腿肚都在發脹。
他不知自己是在一路往前,還是不停兜圈。憑着最後理智想要回河畔,隻有那艘破船也許還屬于他,可這時他發現,自己已完全不辨方向了。
他茫然站在街道上張望,看見路邊一家尚且開着的超市,便走了進去。
店裡守着個年輕的姑娘,看上去應該在這裡打工。一見陳列,露出恐懼神色。
陳列腦子裡昏沉沉的,完全沒意識到此刻渾身濕透的自己有多麼人不人鬼不鬼。他甚至不知自己走進超市來買什麼,目光落到櫃台上的那一排打火機,才抽出一支來。
走出超市,他連走動一步的力氣也沒了,徑直坐在了路沿上。
雨水彙成汩汩的細流,從他腳邊的排水井蓋流走。他摸出自己口袋裡的煙,才發現被雨澆得透濕再也點不燃了。
他發現貼身有什麼硬硬的東西,在硌着他的心髒。
手伸進去,掏出來,才想起自己貼身的口袋裡、還裝着亡母的一張舊照。
他又低低笑了聲,擦燃火機、對準那照片一角。
雨卻實在太大了,整個世界不辨天日。他第一下沒擦燃,火石又擦了兩下、三下,發出咔咔的聲音,藍色火苗終于燃起來的時候,他燒了那張照片。
拎着那張照片一角,他茫然盯着逐漸騰起的火苗,腦子裡琢磨着自己待會兒該怎麼回去。
這時,漫天的雨裡出現了一個單薄的身影。
陳列迷惘地擡起頭去。
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發燒了,出現了“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幻覺。
因為姜堇站在那裡。
姜堇沉默地站在雨裡看他燒完了那張照片,才向他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