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離開後,陳列獨自躺在木闆上,望着船艙頂回想這一幕。
他翻了個身,變作側躺着壓住自己肘彎。指腹在牆面木闆上漫無目的地摸索,直至摸到一顆小小鐵釘凸起的圓頭,手指停了下來,指腹來回來去地摩挲着。
他在想,他為什麼會拒絕姜堇的提議呢?
一秒鐘的快樂不夠嗎?
很多年後,當他穿着黑色筆挺的制服、作為保镖跟在姜堇身後。
姜堇穿一件露肩禮服、隻在臂彎處繞一條羊絨披肩。烏濃的發盤起,刻意不戴首飾,強化她那天鵝一般的纖白頸項。
人人知道她與滕家的關系,人人巴結、處處逢迎,那是一個珠寶展示會,無數件流光溢彩的海藍寶與祖母綠被捧至她眼前。
她淺棕色的眼底反射着那熠熠的光,卻隻露出一點矜貴的、若有似無的、不甚在意的笑容。
當她身邊的人都退開以後。
“陳列。”她低低地喚了一聲,目光垂落在寶石旁邊的介紹銘牌上,上面被有心的藝術家銘刻着瓣瓣梨花,一如他們在臭水河邊的春夜裡所見過的那樣:“你在看我嗎?”
陳列盯着額她後頸那顆淺棕的小痣:“沒有。”
時至那時,陳列仍在心中問自己:
曾經一秒鐘的快樂,真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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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是躁郁症的高發期。
白柳絮的病情時好時壞,再又一次故意打翻護士的藥盤後,被送進了特護病房。
姜堇賣酒之餘,仍去做家教攢醫療費。她輕聲細語且耐心,很得那男孩喜愛。
李黎抱着雙臂在教室裡斜眼看她:“要不是缺錢的話,馬上都要高考了,還會去當家教?”
“李黎你有完沒完啊?”杜珉珉簡直受夠了:“你到底那隻眼睛覺得姜堇看起來像缺錢?”
她那般矜貴且纖細,像照進人間一抹泛着雪色的月光。
杜珉珉跟李黎強調:“姜堇去當家教是為了梳理自己的知識體系!人家要申請國外大學,邏輯思維很重要的!”
姜堇作為一等一的好學生,找老師簽起假條來一向很容易。
她趁着晚自習去做家教,背着書包走入小區時,碰上了陳列的舅舅。
陳列的舅舅明明二婚不久,卻仍有心力在江城另安一頭家。每每出差,便到這裡來。
大半年過去,他情人所生的孩子長大了些,已會在地面蹒跚學步,兩人像任何一對正常且恩愛的夫妻一樣,張開雙臂逗那孩童:“寶寶,到爸爸媽媽這裡來。”
姜堇多看了一眼。
陳列舅舅朝姜堇望過來。那日偶遇不過匆匆一瞥,他已不記得姜堇長相了,隻覺得這女孩清冷之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他情人拐他一下,用江城方言問:“看什麼啊?看人家小姑娘長得漂亮啊?”
姜堇已背着書包走了。
“爸爸媽媽”——她嘲諷地勾一勾唇角。
這兩種東西,陳列都沒擁有過。就連一個私生子所能擁有的、表面和平的生活,陳列都沒擁有過。
姜堇輔導的男孩、李黎的表弟,名叫劉子淼。
姜堇換了拖鞋進門,平時都是劉子淼的媽媽陪他上課,這天敞闊的客廳裡,卻坐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戴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
見他進門,笑着同她打招呼:“小老師,你好。”
姜堇對他一點頭,便進了劉子淼的房間。
劉子淼悄悄跟她咬耳朵:“我爸媽吵架了,我媽說我爸從不管家裡,這個家要不是她撐着早就散了,我爸說沒有她也能帶好我,我媽一氣之下,跟朋友一起去新疆自駕了。”
“就像那部電影,《出走的決心》,對吧?”劉子淼說。
姜堇恬淡地笑一笑。
她不常跟劉子淼聊天,從她内心而言,她能讓劉子淼的成績表面好看,卻不會有什麼質的改變。畢竟有退路的孩子,誰肯那麼拼命。
不像她自己,拼命學、拼命跑、連吃也拼命。
課講到一半,卧室門被敲一敲爾後推開。保姆阿姨這時候已下班了,往常都是劉子淼媽媽進來送水果,這天換成了劉子淼爸爸。
他洗了冰箱裡的櫻桃和青提,總歸不如女人仔細,水果上的水珠沒用紙巾吸幹,骨碌碌滾進透明的果盤裡。
“小老師,請吃水果。”
姜堇眼尾瞥着他,一手摁在桌面去看劉子淼的練習冊,就在她手肘咫尺之遙的位置,手腕上戴一隻奢牌的矜貴腕表,袖扣反射着燈光。
姜堇沒接話。直到男人走出房間去,她繼續講課。
兩個小時家教課過得很快,姜堇站起來收拾書包,劉子淼端着那盤水果,又扯過一隻保鮮袋:“姜老師,這些水果你帶走,不然我爸又要叨念我不吃水果。”
他蜷着手指數:“我媽、我爸、連帶我家阿姨,個個嘴碎。”
姜堇笑一笑,沒拒絕他把水果塞進自己的書包。
姜堇背着書包跑回了河畔。
她今日比陳列下晚自習的時間還早些。陳列回來的時候,她正蹲在甲闆上洗衣服。
陳列本已往自己的船艙走去,走到一半頓住腳步,蹙一下眉、對自己這麼多事不滿意似的,又繞回姜堇的船邊來,躍上甲闆。
姜堇感到陳列站在自己身後,拎着她肩膀處把她拎起來。
自己在那隻淺綠的塑料小盆前蹲下來。
乍暖還寒的春日時間,用水桶打來的自來水仍有些冰冷刺骨。姜堇剛剛洗衣服時指節凍得有些發紅,剛要問陳列為什麼替她洗衣服,忽地想起她要來大姨媽了。
她上次痛經,便是因為冬日裡洗衣服沾多了涼水。
她靜靜不說話了,背着手站在陳列身後。陳列的寸頭理得很幹淨,随他蹲着伏低身的動作,後頸脊骨處凹出一道溝壑。
陳列這人做事挺糙的,畢竟他已被生活磨砺成這樣。
姜堇那一盆女孩的衣服,他洗起來也糙,隻是洗着洗着,手中動作一頓。
姜堇在一旁抿着唇,知道他發現了什麼。
那一堆衣物裡,混着姜堇的一件内衣。純白,全棉,無鋼圈。
姜堇心想,你直接把我拉起來了,我也沒來得及說啊。
姜堇覺得陳列經過了一秒的思想鬥争。
大約覺得此時站起來走掉的話更顯尴尬,便還是若無其事地洗了下去。
姜堇心裡溢出一點點好笑。
她沒笑出聲,但陳列也許感覺到了。陳列叫她,不帶什麼好氣的:“幫我拿根煙。”
“在哪?”
“我包裡。”
陳列的單肩包丢在甲闆上,和姜堇的雙肩書包放在一處。姜堇走過去拉開拉鍊,又繞回來,把什麼東西遞到陳列唇邊。
陳列盯着盆中的衣物,沒擡眸,伸嘴去接。
才發現她遞來的不是一根煙,而是一顆櫻桃。
陳列擡起眼皮,看姜堇蹲在他旁邊,唇邊綴着點得逞的笑意。
“好吃嗎?”
“哪來的?”陳列問。
“我輔導的小男孩給我的。”
櫻桃應該是沒擦幹便裝入了保鮮袋,由她指間遞來,仍泛一點點潮氣。
姜堇又掏出一顆來:“還要麼?”
陳列搖頭。
姜堇那樣固執地揚着手,陳列還是一曲頸項,伸嘴叼走了。
又随手從邊長扯一張紙,把兩顆櫻桃核吐進去。
姜堇不逗他了,蹲在他旁邊看他洗衣服,一顆一顆從保鮮袋裡摸櫻桃出來吃。
抽了張紙巾墊在掌心裡,一顆顆核吐出來,把紙巾染紅了小小的一圈。
她身後是那株梨樹,開得皎潔,似一樹違逆季節的雪纏住了月光。
姜堇感到自己肩膀軟軟地放松着。她回想起剛剛上家教課、那中年男人走進來時她一瞬繃緊的肩。
很奇怪的,在陳列身邊她從沒有這樣的感覺。
陳列洗着衣服開口:“叫人家小男孩。”
姜堇:“嗯?”
陳列:“你又幾歲?說得自己七老八十一樣。”
姜堇笑。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一顆心生出滄桑的溝壑,不再天真也不再明亮,所以對這世界處處設防。
她不那麼正經地回答陳列:“你說得對,其實我是看不出年紀的老妖精。”
陳列瞥她一眼,把洗淨的衣服放到另一個幹淨的盆裡,起身倒了水,走到甲闆邊勾腰去拿自己的包。
路過姜堇身邊時,他拉開拉鍊,掏出個厚厚信封丢進姜堇懷裡。
姜堇打開看了眼,一沓齊整的紅鈔。
陳列:“給你媽住特護病房的錢。”
姜堇笑一笑:“要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