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吧,因為我有一個這樣的母親。她心裡永遠在自我譴責,把人生浪費在勾引男人。”
她不再理會陳列,跳上甲闆。
陳列一手扶着甲闆,仰頭去看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背對着你回來的方向?”
姜堇默默低頭換拖鞋。
陳列:“因為我到處找你找不到,醫院我也去過,你根本不在。我回到這裡來等,如果一直看着你回來的方向,随便什麼鬼火一閃,我都覺得是你回來了,人都快神經了。”
姜堇睫毛很輕的翕了下。
陳列也不再說什麼了,轉身離去,如他一貫表現出的淡漠和不耐煩。姜堇回到船艙内稍微洗漱了下,換上校服,正要用遮瑕膏擋去臉上的指印。
甲闆上“咚”的一聲。
姜堇拉開艙門,隻看到陳列一個背影。
甲闆上,有他剛剛買過來的藥膏。
姜堇微一抿唇,伸手把那藥膏拿進去。對着鏡子塗抹,藥膏觸在紅腫的皮膚上涼絲絲的,她抿着唇,面無表情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這藥膏她當然要用了。陳列既然買了,她為什麼不用?
她不從來都是這樣一個現實的人麼?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功利的,冷漠的,目标明确的。
她為什麼要管陳列怎麼想她、怎麼看她?
賭氣?那就更不必要了。
姜堇等藥膏在臉上稍晾幹了一會兒,抹上遮瑕膏出門。
學校裡的生活一如既往,杜珉珉叽叽喳喳,李黎虎視眈眈,當英語老師老師點她起來領讀一段課文時,她用标準的英式發音念:“Anne lived in Amsterdam in the Netherlands during World War Ⅱ……”
窗外鳥聲啁啾,陽光煦然鋪灑。
姜堇一瞬間心裡生出某種荒誕的感覺,低頭看了杜珉珉一眼。
“?”杜珉珉以氣聲問她:“你還有單詞不會讀啊?不會吧?”
姜堇隻是覺得,為什麼生活看起來總是這樣安順甯和?
無論多麼的暗潮洶湧,為什麼它表面看上去甚至什麼都沒改變?
陳列在等了姜堇一夜并送去一管藥膏後,兩三天過去,兩人之間再沒說過話。
下樓去做課間操時在樓梯上遇到,葉炳崐勾着陳列的肩大放厥詞,姜堇溫和笑着同杜珉珉輕聲細語地聊天。
兩人混在各自的班級裡,看上去沒有任何交集。
這天課間,杜珉珉的表情如面對滿滿一片瓜田的猹:“他倆吵架了啊?”
前桌女生點着頭道:“是的呀,小情侶也要鬧别扭的嘛。”
學校裡明文規定不許早戀,但架不住有人“魔高一丈”。
杜珉珉扭頭就跟姜堇八卦:“鄒鳴和陳潇潇三天都沒跟對方講過話了!但要我說,吵得越兇,說明感情越深嘛!”
說着又拉姜堇:“糟了我突然好想上廁所,是不是快打上課鈴了啊?你趕緊陪我去一趟。”
姜堇被杜珉珉拉到走廊裡時,陳列正站在十一班門口。
他的站姿永遠那樣,單手插兜,後頸一點點打彎,整體姿勢卻顯得挺拔,望着走廊檐角外的天。一片喧雜吵鬧的男生間,唯他一人緘默不言。
旁邊有女生掩嘴偷看議論,卻無人敢上前同他搭話。
杜珉珉挽着姜堇手臂,腳步匆匆:“姜堇你這麼好脾氣的人,肯定不會跟男朋友吵架的。”
“嗯?”姜堇笑道:“我什麼時候有男朋友了?”
“我隻是假設。”杜珉珉:“如果你有,你肯定不會跟他吵架。”
姜堇遠遠地瞟陳列一眼,眼神又輕忽地飄回來。
她和陳列從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
她和陳列也的确不會吵架。
他們隻是沉默。有時候姜堇想,他們繼續這樣沉默下去,他們之間本就微弱的牽連,也就這樣斷了。
也沒什麼,姜堇在笑着把杜珉珉推進廁所時微一抿唇,反正,她該利用陳列的也都利用過了。
姜堇甚至不敢把從劉邺涵電腦裡拷貝的U盤藏在船艙裡。
她每天随身攜帶,藏在書包裡的那把水果刀旁。
每晚睡前拿出來攥在手裡,默默看它一會兒,想着下次去當家教時、面對劉邺涵的說辭。
她會很冷靜,語音不帶一點發顫地說出“十九萬五千七”的數字。
去當家教的日子就是明天了。
姜堇覺得自己不緊張。可她在學校喝了很多的水,跑了很多趟廁所。
下了晚自習,她背着書包跑回河畔,在她的舊船邊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陳列站在那裡。
沒抽煙,就隻是站着。
見她走過去,眉很輕地挑了下,開口問她:“走走?”
至此,他們已有四天沒說過一句話了。
姜堇點頭:“行。”
兩人在臭水河畔漫步,身上都還穿着校服,陳列肩上勾着單肩包,姜堇背着她的雙肩書包。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浪漫的場景。臭水河上永遠結着飄萍,河灘泥濘裡裹着塑料瓶和垃圾袋,相較于冬日結霜冷冽的氣息,入了春,河面的氣味聞起來更加腐朽。
陳列是慣常的沉默,好似他緊抿的唇角可以到天荒地老。
城中村一點昏茫的光線,遙遠地灑過來。
姜堇卻不喜歡這氛圍,主動開口:“我沒有生你的氣。”
本就是互相利用着結伴走一段的關系。生氣?太嚴重也太走心了。
姜堇萬萬想不到,陳列會說:“可我生氣。”
她略驚詫地看了陳列一眼。
陳列終于轉過頭來看她:“那人渣欺負你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姜堇怔了一瞬。
“欺負”,這個詞聽起來太陌生了。她從不覺得自己在被欺負,大概有人保護的人,才會覺得自己是在被欺負。
她平靜地反問:“告訴你,又怎麼樣呢?”
陳列勾了下唇:“是不能怎麼樣。”
他早已不是那個五六歲幻想自己能當國王的男孩。
他知道這世界有太多的不可控,自己在其間也有太多的無能為力。姜堇跟他講劉邺涵的那件事時,他生出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如被那些追債的人堵在家裡幾天幾夜不讓他睡覺,他睜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看黎明天色一點點轉變。
他承認姜堇說的,他們這樣的人要與劉邺涵那樣的人抗衡,其實很不易。劉邺涵有錢、有人脈、有資源,可以請很好的律師。
可是。
陳列伸手握住了姜堇的手。
姜堇的雙眼一瞬微微睜圓。
陳列就那樣牽着她的手,往遠處走去。
臭水河邊的城中村,早已安然沉睡。白日裡追雞逗狗打小孩的聲音不複,隻是一種深沉的寂靜。
陳列牽着姜堇的手,在城中村蜿蜒的小路上穿行。
一盞盞昏黃的路燈令姜堇恍然,仿佛回到了白柳絮牽着她的手走過一條條街的那時候。陳列的手和白柳絮的手很不一樣,更大、更幹燥也更溫暖。
可他像白柳絮一樣,一直牽着姜堇的手。
姜堇問:“要去哪裡?”
陳列并不說話。
姜堇也就不再問了。任憑陳列牽着她走着,她望着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散出的一圈圈光暈似 琥珀又似年輪。
每路過一盞路燈,她便在心裡默默地數:“一,二,三……”
直至走到城中村裡唯一還開着的一間超市,老闆娘打着呵欠,在櫃台裡嗑瓜子追古偶劇。它還開着的原因,大概因為門口用大大紅色膠紙貼着的“成人用品”四個字。
陳列問姜堇:“你要曲奇餅幹麼?”
姜堇搖搖頭:“不要了。我已經長大了。”
陳列點點頭,繼續牽着姜堇的手走下去。
姜堇的一顆心很堅硬。她從來都這麼覺得。
可這時在一盞盞路燈的烤炙下,某一角融化了一點,又融化了更多的一點。
這世界大得遼闊,他們這樣的人卻無處奔逃。可至少還有人牽着她的手,在沒有出口的逼仄小路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走過一盞盞路燈。走過一寸寸夜色。走向一個個天明。
陳列:“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是那種人?”
姜堇由他牽着,落後他一步,望着他背影:“什麼人?”
陳列的肩抖了一下,似是他笑了一聲:“不會放手的那種人。”
他回過頭,一手繞過姜堇後腦,稍一用力,把姜堇帶入他懷裡。
姜堇下意識的反應是渾身一抖,便想掙脫,陳列的手摁着她後腦,讓她的頭埋進自己懷裡。
他身上的味道清冽而幹淨,又因洗衣液而透着些暖調。姜堇的呼吸很快,又因這氣味而慢慢放松下來。
陳列:“我沒有那樣想你。”
“我是發現你在把找劉邺涵要十九萬塊錢這件事說出口以後,你的第一反應是那樣想你自己。”
姜堇把頭埋在陳列懷裡說:“是十九萬五千七。”
“好,十九萬五千七。”陳列:“姜堇,這個詞說出來真他媽矯情。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同情你,可其實不是,我心疼你。”
姜堇淺淺地吸一口氣,覺得陳列身上的味道堵在他鼻腔。
“我不認同你做的事。”陳列:“可如果這是你想做的,你就去做吧。”
陳列說:“我來當你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