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将靛青色的天光濾成朦胧的藍。村道上的夜露還未散盡,白一一的布鞋剛踏過門檻,就被陳阿奶那穿透力極強的嗓門震得一個激靈:“都出來了!各家各戶的,别磨蹭啦!”老太太的聲音像把鋒利的鐮刀,生生劈開了晨霧的靜谧。
遠處,點點星火在濃霧中若隐若現。起初隻是零星幾點,漸漸地,越來越多,最後連成一條蜿蜒的火龍。跳動的火光映照着一張張神情凝重的臉龐,為那些飽經風霜的面容鍍上一層溫暖的橘紅色。白一一這才驚覺,整個村子都蘇醒了——拄着拐杖的駝背牛老頭顫顫巍巍地走着,懷裡抱着吃奶娃娃的婦人緊抿着嘴唇,就連隔壁那個整天睡不醒的二蛋,此刻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跟在人群後面。
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下早已擠得水洩不通。在火把聚成的光暈中,周裡正高高站在石磨盤上,粗布短打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身後一字排開十五個精壯漢子,腰杆挺得比棗樹還直,像一排蓄勢待發的标槍。
“鄉親們!”裡正的聲音猶如一柄銅錘,重重砸碎了最後一絲晨霧,“這次秋糧支移秦州,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可咱們天水村的兒郎——”他突然轉身,手臂像一杆标槍般指向身後,“沒有一個慫包!”
火把的光焰突然劇烈晃動起來。裡正身後一個中年漢子死死攥着手中的柴刀,柴刀折射的光斑在漢子們臉上跳動,刀柄上纏着的紅布條像一簇跳動的火苗。旁邊的年輕漢子正低頭檢查繩結,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在火光下格外分明,像幾條蟄伏的蚯蚓。
“富貴!有田!”裡正突然一聲暴喝,這二人應聲出列,草鞋踏在黃土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記住!糧要送到,人更要回來!少一根汗毛——”裡正的聲音突然哽住,拳頭重重砸在掌心,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我周某人就去閻王殿裡要人!”
人群裡頓時爆發出又哭又笑的嘈雜聲。白一一瞧見陳阿奶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她身後的小媳婦死死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來。不知是誰先喊了聲“天水村”,轉眼間,上百條嗓子都在吼:“天水村!”“天水村!”
震天的聲浪驚得棗樹簌簌落下一陣枯葉。裡正擡手壓下喧嘩,從身旁人手中接過一隻粗陶碗:“這是各家湊的銅錢,給娃們打的壯行酒!”待衆人把酒碗一一遞到漢子們手中,周裡正忽然單膝跪地,“我代全村老小…給勇士們行禮了!”十五個漢子齊刷刷跪下還禮,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音整齊得令人心驚。
平日裡最愛占便宜的王婆子這時擠到最前頭,懷裡抱着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包袱,粗糙的手指将一雙雙草鞋往漢子們手裡塞:“趕得急,别嫌粗陋…”她的嗓子比平時啞了三分,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娘!您多保重!”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漢子“撲通”跪在王婆子面前,額頭重重磕在黃土地上。
王婆子渾濁的眼裡噙着淚花,布滿老繭的大手顫抖着摸了摸兒子的頭,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早…早日回來。”
漢子們腳上清一色的草鞋,有些是新的,有些一看就要散架,隻鞋尖都綴着的嶄新紅布條在晨風中輕輕擺動。漢子們接過王婆子遞來的新鞋,都小心翼翼地塞進身後的包袱裡…
車隊緩緩啟動時,白一一眼尖地發現,陳阿奶那個裝着祖傳長刀的木匣子,被巧妙地藏在一輛運糧車的草料堆底下,隻露出一角暗紅色的穗子,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晨光終于刺破雲層,灑在運糧隊斑駁的衣衫上,那些層層疊疊的補丁在陽光下竟泛着金色的光芒,宛如铠甲一般。
朝陽染紅運糧車的草料,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焰,漸漸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
山路崎岖,一行五人踩着碎石緩緩前行。白一一仍有些恍惚,方才村口那震撼的一幕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她從未想象過能遇見這樣的村子,明明窮得叮當響,卻能在危難時刻擰成一股繩,仿佛每個人骨子裡都刻着同一種信念……
“伊丫頭!伊丫頭!”
田老七的呼喚将她的思緒拽回現實。他推着獨輪車,車軸吱呀作響,側過頭沖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臉上皺紋舒展:“想啥呢?喊你兩遍啦!”
白一一這才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田七叔,您剛剛說什麼?”
“俺是說——”他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車上的糖匣,眼裡閃着精明的光,“你這糖還有多的不?俺也想賣!”
白一一聞言,眼睛頓時彎成了月牙:“當然行呀!”她腳步輕快起來,掰着手指盤算,“不光走街串巷,周圍村子的大集也能去!您等我五六日,新糖匣做好後,量也能加上了,到時候您帶着去試試…”
集市入口的窄巷裡,陽光斜切出一道明暗交界。
綠豆眼胥吏的指尖在竹籃提手上摩挲,油紙下滲出肉馍的香氣,混着他袖口陳墨的酸澀,在悶熱的空氣裡發酵。
“伊小娘子——”
他忽然掂了掂籃子,靛青粗布掀起一角,銅錢相撞的脆響被刻意捂在布料裡,悶得像含在喉嚨裡的咳。
“這數目……怕不太對吧?”
一顆棗核“噗”地射出,黏着唾沫星子砸在白一一鞋尖。補丁上那朵梅花,頓時洇開一點濕痕。
白一一唇角一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