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油燈昏黃的火苗在土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将衆人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白一一指尖摩挲着阿宇手抄的法條彙編,那些晦澀的政令文字像一團亂麻,她隻能囫囵吞棗地咽下,又在粗麻本上密密記下不解之處。
“丫頭,你瞧瞧…”王氏推來一本粗麻記事簿,上面“壹”到“拾”的筆迹猶帶生澀,卻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白一一望着那些歪扭卻認真的字迹,袖中的手指無意識蜷了蜷——她原想教的阿拉伯數字記賬法,又一次咽了回去。不是信不過王氏和兩小隻,隻是眼下這光景——實在是再經不起半點意外。
“可是寫岔了?”王氏攥着工筆的指節發白,眉間蹙起細紋。
白一一倏然回神,燈影裡綻開個明媚的笑:“嬸子寫得極好!”她輕輕撫平紙頁褶皺,“我方才是在想,往後定要尋個更簡便的法子教您。”
“姐姐看我的!”“我也寫完啦!”兩小隻舉着滿紙炭痕的小本子撲來,白一一将兩個小腦袋攏在臂彎裡細看。
“咔!”
陳阿奶手中的蔑刀利落劈開竹筒,飛濺的竹屑在油燈光裡劃出金線,“照這般光景,咱家怕不是要出對文曲星——狀元郎配狀元女郎咯!”婦人眼角的皺紋裡都漾着得意。
“那敢情好!”白一一拍落腿上的竹屑,眸子亮得映出跳動的燈焰,“到時候阿奶穿着诰命服,嬸子戴着累絲金簪,咱們…”話未說完就被金花撲了個滿懷。
“姐姐也是官夫人!”小丫頭仰着臉,發間的紅頭繩随動作輕晃。
白一一捏住她鼻尖:“傻丫頭,姐姐才不稀罕當什麼官夫人——”忽然将孩子高高舉起,“要當就當頭戴金花、禦街誇官的狀元女郎!”
歡笑聲撞得油燈的火苗東倒西歪,連天邊的月亮都悄悄往雲層裡躲了躲。
晨光初綻,一行五人照舊,不同的是,往日那輛有仙鶴風鈴的手推車上,今日招牌被取下,車轅上綁着一個大塊頭物件,隻是用破麻袋擋的嚴嚴實實,讓人看不清真容。
一行人悄然穿過“平甯縣”斑駁的城門洞,身影在青石闆路上拖出細長的影子,很快便分散隐入市集的喧嚣之中。
醉仙樓後院的庫房緊閉門窗,浮塵在斜照進來的光線裡打着旋兒。白一一“嘩啦”一聲掀開破麻布,木制的風選機在昏暗中泛着桐油的光澤。
“知道趙叔不放心,”她指尖輕撫過機器榫卯處,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特意提早送來給您驗驗貨。”
谷粒“沙沙”倒入進料口的聲響裡,趙掌櫃腹部的錦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當白一一躬身作請時,他圓潤的腳搭上踏闆——
“吱呀”一聲,風葉轉動帶起的勁風驚起了梁上的積塵。糠皮如雪浪般從出風口噴湧而出,在陽光下化作金色的霧。兩層竹篩規律的“唰—唰—”搖動聲裡,金黃色的谷粒瀑布般傾瀉進方木箱,碎米聽話地跳進下層木盒,連最頑固的麸皮都被上層篩網牢牢攔住。
趙掌櫃的瞳孔随着谷粒落下的節奏不斷擴大,下巴上的肥肉顫了顫:“它…自己會分?”
“要不怎敢勞您引薦?”白一一袖手而立,看着最後一粒金黃的稻谷落入筐中。
胖掌櫃突然撲到機器前,肉掌“啪”地拍在木架上:“多少銀錢?東家至少要留兩台!老夫的抽成…”
“稻黍稷麥,凡五谷皆可分。”白一一指尖輕點各出料口,“釀酒、炊飯、飼畜——您家十三間酒樓,哪處不用糧?”她忽然壓低聲音,“光是省下的碎米,夠養十頭肥豬…”
陽光穿過飛舞的糠塵,在她睫毛上鍍了層金粉。趙掌櫃的喉結随着她的話音上下滾動,像吞下顆滾燙的湯圓。
日影漸近巳時,醉仙樓二樓的“聽雪軒”廂房内,一縷檀香自青銅獸爐中袅袅升起。
“吱呀——”
雕花門扉輕啟,一位鶴發老者負手而入。但見他頭戴方山冠,身着雲紋直裰,腰間懸着的青玉墜子随着步伐輕晃,在晨光中漾出溫潤的光澤。
廂房内隐約傳出棋子落枰的脆響,時而夾雜着老者爽朗的笑聲。約莫三刻光景,門扉再啟,老者撚須而出,眼角笑紋裡盛着未盡的笑意。他袖中似揣着何物,臨去時還不忘向候在廊下的趙掌櫃微微颔首。
三日後,縣衙。
穿堂風卷着公文書頁的沙沙聲,掠過青磚地面。那架腳踏式風選機靜靜矗立在“勤政親賢”的匾額下,竹篩上還沾着今晨試機時的谷糠。
安縣令踱步進來時,皂靴踩碎了一地陽光。他中等身材,圓臉上堆着菩薩般的笑紋,身後跟着鶴發的李主簿、兩鬓斑白的張師爺和幾個垂首的衙役。
“民女伊氏,拜見縣尊大人。”
直到主位上的茶盞升起第三縷熱氣,安縣令才擡了擡眼皮:“免禮。”他吹開浮沫的姿勢像在給犯人驗傷,“這就是你那個…利民農器?”慈祥的尾音裡藏着刀鋒。
“縣尊大人明鑒!”白一一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磚地上,“此物依先父遺留的《齊民要術》殘卷所制,一日能淨谷百石,老妪孩童皆可操作。”她突然擡頭,目光灼灼,“正合《周禮》‘頒職事十有二于邦國都鄙’的聖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