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蓋“咔嗒”一響。安縣令随意點了兩個衙役:“試試。”
當竹篩開始搖晃時,縣令瞳孔裡閃過一絲精光——碎粒像金沙般從篩孔墜落,在青磚地上畫出清晰的界限。
“此機若全縣推廣,”白一一的聲音突然清亮起來,“歲增糧賦可逾千石。碎粒釀酒能增商稅,糠秕飼畜可活民生。”她故意頓了頓,“大人《勸農課績簿》上的朱批,怕是要力透紙背了。”
“啪!”茶盞重重磕在案上。“是誰教你這些話的?”安縣令的笑臉突然裂開一道縫。
堂下胥吏的呼吸聲都停了。白一一看見自己袖口的補丁在微微發抖——是穿堂風太冷。
“民女愚鈍…”她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卷泛黃的冊子,“這是先父手錄的《要術》殘頁。”
李主簿接過時,枯手在“炊谷法”三個字上摩挲良久。
“有意思。”安縣令突然撫掌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說吧小娘子,想要什麼?”
白一一指甲悄悄掐進掌心:“請大人将此物列為‘平甯之法’,禁民間私仿。”她忽然壓低嗓音,“他日若先現于鄰縣…”
“四成。”安縣令突然打斷,“收益四成歸縣學。”他起身時,蟒紋補子掠過她發頂,“下次換身衣裳。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官治下盡是乞丐。”
錯身刹那,她聽見李主簿的歎息飄在風裡:“…可惜是個女娃…”
白一一走出縣衙,擦了擦手心裡未幹的汗,接過王氏遞來的竹籃,又邁上了石階。
院内東側一間雕花窗棂的議事廳内,黑漆牌匾上“市稅司”三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泛着冷光。桌上,竹籃裡的肉馍香氣混着油紙的焦香,一縷縷飄散開來。旁邊的小糖托上,六支棒棒糖整齊排列,陽光透過窗棂斜照,糖衣折射出剔透的光澤,像是某種無聲的誘惑。
兩鬓染霜的中年稅吏歪坐在太師椅上,眼皮懶懶一掀,聲音拖得老長:“市籍呢?”
“大人明鑒,民女在東市擺攤,并無固定鋪面,尚未辦理市籍。”
“哦?”稅吏嘴角一勾,像是聽見什麼稀罕事,身子微微前傾,眼底精光一閃,“主動來市稅司納稅的小販,老夫倒是頭一回見——”
白一一站得筆直,聲音不卑不亢:“回禀大人,民女父母雙亡,生計艱難,做些吃食糊口。昨日東市裴大人指點,除入市稅外,還需繳納住稅,民女不敢耽擱,今日便來了。”
稅吏眯了眯眼:“那他可曾告訴你,無市籍者驗貨需額外……”
“民女初涉經營,諸多規矩尚未知曉。”白一一上前一步,手心朝下,遞過一隻鼓囊囊的荷包,“大人費心指點,民女感激不盡。”
稅吏大掌一翻,借着寬袖遮掩接過荷包,指尖卻似不經意般在她掌心一滑,觸之即離。
白一一指尖微僵,面上卻未露分毫,隻平靜道:“大人,此乃所售之物,請您驗看。”
稅吏擡眉,玩味地打量她一眼,忽地嗤笑一聲:“罷了,無趣。”随即沉下臉,執筆蘸墨,在稅引上潦草落字。
“那個……”稅吏剛欲再開口,忽聽“啪”的一聲——白一一袖中冊子墜地。她俯身去拾,手指恰好卡在某一頁,紙上墨字清晰可辨:
“《刑統》卷十二:諸稅場吏毋得留難商旅……”
她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紙頁,待那行字在稅吏眼前晃夠了,才從容收回袖中。
稅吏臉色青白交加,喉結滾動,最終低頭悶聲書寫,再不言語。
“懇請大人朱批代售人姓名,”白一一福身,“準陳王氏、沈朱氏、田七、田趙氏四人代售,免生誤會。”
見稅吏眉頭又皺,她不動聲色地将另一隻荷包置于案上:“這是潤筆費,勞煩大人了。”說罷退回原位,眉眼低垂,恭敬卻不卑微。
待稅引謄抄完畢,白一一接過稅契文書,轉身離去。身後,稅吏歪在椅上盯着她的背影,冷哼道:“不識好歹……”指尖摩挲着新得的兩隻荷包,又哼起荒腔走闆的小調。
站在石階下,白一一回望縣衙牌匾上“平甯縣衙”四個鎏金大字。陽光刺目,她眯了眯眼,嘴角一撇,翻了個毫不掩飾的白眼,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