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意檸對這位未婚夫的印象,最早要追溯到他們的一次見面。
那年她四歲,被帶去裴爺爺家裡的度假山莊玩,午休後跟一群小孩一起捉迷藏,自作聰明地跑得很遠,躲進廢宅後頭的假山,正好卡在灌木叢的夾縫的位置,很隐蔽。
也是因為那天的陽光很好,她閉眼前,心裡抱着肯定沒人能找到她的天才想法,一覺睡得酣眠。
等她醒來的時候,周圍黑黝黝的,又冷又餓,出去的路口,卻被一隻威風凜凜的野貓堵着,雙眸閃着可怖的綠色熒光。
等到少年趕來找到人,被困廢宅角落的小姑娘已經哭成淚人,緊緊抱住他的脖頸,眼淚都糊到側頸和襯衫上,隻能一邊抱在懷裡低哄,一邊用手帕擦拭眼角和臉頰。
在那個暑期,在國外讀書的少年歸家,是印象中最初的見面。
馮意檸很少會回想這件往事,一個小姑娘被野貓吓到,抱人跟隻考拉似地,緊揪着不放,還莫名其妙糊了他半邊襯衫的眼淚。
在對方看來,是糟糕的記憶;而對她來說,簡直是人生中一次重大的黑曆史事故。
因着這場婚事,這些年她從各類親朋的嘴裡,或多或少聽過對這人的印象,不外乎是倨傲、冷情、不好相處、難以接近。
跟記憶裡當年那個把年幼的她,抱在懷裡低哄的少年印象,重疊又遙遠。
思緒稍稍回籠,馮意檸意識到,這六七年來,竟然算得上他們私下的第一次見面。
對視的好幾秒間,裴時叙開口道:“馮小姐。”
馮意檸也不清楚這會叫她做什麼,隻能佯裝平靜地應了聲:“嗯。”
沉默中,頭頂枝頭上的桃花潋滟,清風徐來,幾片花瓣落在她的側頸,一片白皙中暈開淡淡粉白。
裴時叙挪開目光,不自覺微蹙眉頭:“勞煩,頭挪開些。”
馮意檸:“?”
這會她意識到大概是自己的後腦勺,壓到了這位屈尊降貴的大少爺的手。
馮意檸稍稍前傾,注意着距離,以防不小心貼到他的身體。
那道目光似是瞥來了眼,還沒等馮意檸來得及确認。
很快男人收回自己的手,那股迫近的雪松氣息随之退離。
跟這人拉開了距離後,馮意檸明顯感覺自在了許多。
隻是目光落在剛剛墊在後腦勺的手,冷白手背泛着微紅,明顯是被撞的。
雖說是她的後腦勺和牆面是主謀,可肇事者也難辭其咎,明顯是這個不打招呼就靠近的行為,一時把她吓到了。
實在沒想到這個打聽到的僻靜“密道”,竟然還能有旁人在。
也就是多停留了這兩秒的目光,馮意檸被男人淡瞥了眼。
馮意檸心想既然被逮到發現了,那場面上不能過不去,輕聲問:“我能看看嗎?”
不情不願、卻還要佯裝關心,這小姑娘脾氣還挺大。裴時叙說:“請便。”
馮意檸隻是打算嘴上客氣一下,沒想到男人沒有遵守成年人之間的客套規則,比起不懂,多半是裝作不懂。
話既然都說出口了,馮意檸也隻能用手帕托起男人的手掌,半垂着眸,認真查看“傷口”,可能她再不仔細多看上兩眼,就快要全好透了。
裴時叙說:“馮三小姐是打算隔離病菌麼。”
馮意檸手指一頓,這人脾氣冷,嘴還毒。
也就是臉夠頂級好看,優點減二。
“這樣會疼嗎?”
隔着一層手帕,馮意檸輕捏了捏男人的手指,他的指骨修長,骨節很大,手掌要比她大上整整一圈,冷白卻不顯孱弱,很有力量感。
裴時叙看着她沿着骨節,輕按下去。
隔着半空一層淡淡的月光淺霧,這姑娘垂着眼睫,神情無端認真溫柔,能看清白皙臉頰上的細小絨毛,被觸及到的皮膚,仿若被柔軟輕雲蹭過。
晚風拂過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似有若無地萦繞鼻尖。
馮意檸一直沒聽到回答,有些奇怪,忍不住擡眼。
裴時叙聲質偏冷:“不疼。”
怎麼才一會就變臉?馮意檸收回手:“沒事就好。”
裴時叙開口道:“是準備走?”
難不成還能是想來庭院欣賞月色?馮意檸隻是問:“裴總也走得這麼早嗎?”
在這種晚宴,想向這位獻殷勤攀關系的人可不在少數。
裴時叙說“是”。
這天真是一聊就是死局,馮意檸心想,也不至于這麼惜字如金,明明剛打趣她的那會,還說了整整十一個字。
到了這會,馮意檸總算想起來思考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了,從目前這個方位,不可能是從後頭來的,可她剛剛也很明确沒看到前頭有人。
馮意檸本能感覺不妙,試探性地問:“您從哪來?”
裴時叙眼眸微掀。
馮意檸循着目光看去,隔着一地樹影婆娑,另一端是一條隐蔽的幽靜小道,終于确認心頭那股不妙的預感。
從那個方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這邊的情況,所以她剛剛爬頹圮花牆的狼狽模樣,都被這人盡收眼底了?
馮意檸臉頰微微發紅,面上卻依舊佯裝着鎮定:“裴總,我們應該不同路,就不繼續打擾了。”
裴時叙稍稍颔首。
馮意檸果斷轉身離開,走出一段路後,身後傳來道喚聲。
馮意檸回頭:“是還有什麼事嗎?”
裴時叙說:“走反了。”
第一次來這裡的馮意檸:“?”
裴時叙又說:“右邊。”
馮意檸道了聲謝謝,隻能折返回來,直直朝着右邊的那條道走去。
沒一會,馮意檸餘光瞥到投到腳邊的高大斜影。
這人在她的身後不緊不慢地踱步,走了幾步,她邁出的一步半,堪堪抵得上對方很輕易的一步,心想腿長了不起嗎?
馮意檸問:“裴總是同路嗎?”
裴時叙說:“不同路。”
馮意檸:“?”
裴時叙說:“你第一次來,人不生地不熟。”
還挺有紳士風度的。馮意檸腳步不自覺放緩。
隻是下一秒,男人又來了句:“理應看着些。”
馮意檸:“……”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說到“看着”兩個字像是加重了語氣,而且說的不是“照看”,也不是“陪着”,意思就像是長輩看管不懂事的小孩,或是鬧騰的小動物。
這會被占了口頭便宜,今晚還被目睹爬頹圮花牆,又在面前走反了方向。
馮意檸忍不住納悶,難道是天生相克,一碰到他就會發現新的黑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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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到了外面,老街道邊霓虹燈光閃映,臨北雖說到了四月,到了夜裡寒氣重。
很快馮意檸就為她的一時興起,付出了被冷到的代價,扭頭很輕地打了個噴嚏。
“馮小姐。”
馮意檸偏頭看去。
裴時叙的領帶不知何時取下,頂上解開了兩顆紐扣,露出冷白分明的喉結,無端的散漫,将臂彎裡随意半挂的西裝外套,伸手遞給她。
馮意檸有些遲疑,她不是很喜歡穿别人的衣服,更别提,這個人跟她的關系,還有種微妙的特殊。
裴時叙淡淡瞥過鼻尖的那抹微紅,聲質偏冷:“馮小姐若是逞強下去,生了些小病,今後怕是再登不進馮家的門。”
馮家何時有這般不講理過,馮意檸沒有再虛禮,說了聲謝謝,伸手接過西裝外套。
她确實是覺得有點冷。
深色西裝外套披在肩膀,罩住微微發涼的身體,那股雪松氣息将她攏緊。
頭皮傳來一小陣輕扯的力度,馮意檸偏頭,意識到發絲被勾到了。
還在幫助發絲跟紐扣做争鬥間,一隻手伸來,替她解決這個麻煩。
被微碰到的手,一觸即分。
馮意檸微頓了下,緩緩收回手。
刺耳鳴笛聲響起,霓虹街燈不時晃過流光,整座老城籠罩在一片夜色喧嚣中,男人半垂着眼眸,眼睑處落下刀鋒般的陰影,修長手指在發絲間輕撥。
馮意檸稍稍凝眸,雖說親朋平常總打趣這人是頂級皮相,可在眼前時,直面的沖擊力還是很大的。
被指腹不經意蹭過的側臉,有點燙,馮意檸還在微怔間。
裴時叙擡眸:“看夠了麼。”
馮意檸直視回去,語調溫溫柔柔的:“不好意思,多看了裴總兩眼,請問該向我收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