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發現的,我哪有那樣的睿智。”田生撓着頭,雙手平攤着齊齊指向林琮,“我們大人發現的。”
林琮臉上淡淡的,脊背挺得筆直,從懷中取出那份格目遞給小棠。眼看爐上的鐵闆燒熱了,現在下肉片可正好,小棠有些無奈,吞下已經泛出的口水,隻好暫且封了爐子,展開格目看了起來。
臨近正午的陽光将人熨帖得剛剛好,照在舒展的紙頁上,散着柔和的光,襯得小棠的臉既白又亮。從林琮的角度看,紙頁恰恰遮住她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透亮的眼眸,黑白分明,澄澈不染半點雜質。她時而蹙眉時而目露笃定,完全沉浸在這格目上的文字裡。他默默地收回視線,手不自覺地撫過腿傷處以緩解酸痛。
過了一會兒,小棠放下驗屍格目,望着林琮道:“大人新上任,想必要先清理門戶了。”
林琮一驚,雙眉緊蹙,明明知她話裡的意思,卻還是問道:“此話怎講?”
小棠不答,指尖壓在格目上,微笑着道:“大人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林琮望着她含笑的眼眸,無聲地吐了口氣:“凡驗屍格目,皆由提點刑獄司依式印制,按照《千字文》中一千個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的順序依次編号,每份格目一式三份,蓋上提點刑獄司的大印後發放至各個州、縣。各個州、縣遇有屍體檢驗,必要由參與檢驗的驗屍官親自填寫格目,一份由州、縣留檔,一份交予被害人家屬,還有一份則需報呈提點刑獄司審查。”
小棠一邊聽,一邊再細細地看手中那份格目,隻見這份格目一共五頁,每頁上需要填寫的項目各不相同,但是每頁的左上角都印着“歲”字。隻聽林琮繼續道:“驗屍格目的使用定要按照字的先後順序取用,‘歲’前一個字是‘成’,再前一個是‘餘’。按理,‘歲’字格目必在‘成’字格目之後使用,但‘成’字格目上的時間卻遠遠晚于‘歲’字格目。我查檔時發現‘餘’字那套格目不見了,驗屍官對此的解釋是他在填寫‘餘’字格目時燭火傾倒,将格目燒毀,不得已将驗屍内容重新填寫在‘歲’字格目上,可是若是如此,他應緊接着在‘成’字格目上填寫,怎會過了許久才填在‘歲’字格目上?所以……”
小棠反應極快,接下去道:“所以,真實的情況便是‘餘’字格目上記錄的才是真實的驗屍結果,可是過了一段時日有人想要做手腳更改驗屍結果,可惜那段時間裡又驗了另外一具屍體,占用了‘成’字格目,所以隻能推後用‘歲’字格目。”
聽了小棠的話,林琮點頭,望着她慧黠的眼,不再追問她方才所說“清理門戶”的意思,轉而向她說起了案情。
同這格目相關的是一樁命案,去歲冬月初三時本縣劉吉和馮歩因瑣事鬥毆,馮歩将劉吉打傷,後劉吉在冬月十九日死亡,其家人報官,一口咬定劉吉死亡是因為傷情惡化。前任知縣曾洪就是根據這份“歲”字驗屍格目将馮歩以殺人罪治罪,案件已上報提點刑獄司審核,未及複核結果出來,曾洪便被調離酸棗縣。林琮到任後,尚且被關押在縣衙大牢裡的馮歩向他喊冤,說劉吉的死同他們的鬥毆無關,而劉吉的家人是為了訛詐他才控告他。如此,林琮才重新審視這樁疑點重重的案件。
聽了林琮的叙述,小棠又快速地将格目大緻看了一遍,對他說:“我先問你兩個問題。”
“請。”
“這個馮歩的身高體格比之劉吉如何?”
“相去甚遠。”
“驗屍格目裡所提到的‘保辜期’是何意?”
林琮心生疑慮,她怎會連“保辜期”都不知曉?轉而又想平頭百姓對律法生疏的大有人在,許是自己對她偏見在先便事事起疑了,便按下心頭所想,道:“我國朝《刑統》規定,凡是毆傷他人未當時死亡的,給予傷人者一定的時間救治傷者,時間長短按傷人的方式以及所傷部位而定。若傷者在規定的時間内死亡的,則傷人者需依傷人緻死論處;若傷者在規定時間内未死亡,則傷人者隻需負傷人之責。馮歩用長扁擔将劉吉打傷,屬用他物毆傷人的情況,所以保辜期限為二十日。劉吉死于被打後的第十六日,在保辜期内,所以要追究馮歩的傷人緻死罪。”
“保辜期……”小棠點頭,心想從前在警校學習法律史時倒沒碰見過這個說法,現在聽來還着實有趣,隻是這種規定也實在算不得合理。不過這與她無關,眼下還是解了他們的難題,打發他們離開自己好享用美食要緊。
這樣想着,她便用手指着驗屍格目上的疑處道:“疑點有三。一,這裡說劉吉的緻死原因是脾髒破裂導緻大出血,且先不說這脾髒破裂緻人死亡一般都是即時發生,隻說馮歩的這一扁擔能不能導緻脾髒破裂。”
“難道不能?”田生探頭道。
小棠看着這個一臉忠厚的少年,油然而生一股好感,便笑道:“如果馮歩這一扁擔掄在劉吉的胸腹部倒是有可能,但是馮歩打的是劉吉的背部,格目上記錄着在劉吉背部右側肩胛骨上方檢出一小塊黃色挫傷,都已經變成黃色了,說明傷已好得差不多了,也說明傷得并不重。既然是打在背部,最後的着力點又在肩胛骨偏上的位置,又怎會使得脾髒破裂?”
她見田生依舊目露疑慮,便将手按在自己左側肋骨下方的位置上:“脾髒位于左側肋部第九至第十一根肋骨的深部。”
田生恍然大悟,眼睛變得清亮無比,萬分敬服地看着小棠。小棠接着又指了一處道:“二,屍體的位置。縣衙的人到現場的時候,劉吉的屍體并不在床上,而是在地上,也不是躺着,是趴着,頭朝門的方向。”
對于這點,田生同樣不解:“這……又有什麼問題?”
“他死前想向外爬。”
“向外爬?為何?”
小棠未答,将格目翻到最後一個疑點處,向着田生道:“為這。你看這裡記錄着劉吉屍身上的屍斑呈紅色,這就叫人看不懂了,你們這裡的驗屍格目記錄得都這麼籠統嗎?紅色?什麼紅色?鮮紅?暗紅?紫紅?據我猜應該是櫻桃紅……”
“你怎麼知道的?”田生激動得身子後仰,不可思議地看着小棠,又轉向林琮,“林大人,真的是櫻桃紅色的,我看到的!”
“當真?”林琮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