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明堂内,林琮枯坐在書桌前,身子靠在椅背上,頭和手臂都垂下來,雖然是極度疲累的樣子,但是目光卻緊緊盯着桌上擺放着的弩機,滔天的怒和恨在漆黑的眼眸裡翻湧成海。
兩日來,他雖陣陣後怕,卻連去看甘小棠的勇氣都沒有,腦中始終充斥着她将要被箭射中的畫面。他痛恨自己竟變得如此懦弱,可是他清醒地知道,即使重來一次,他依舊不能提起手中那把劍。
“郎君。”侯安甫一進來便被吓了一跳,“郎君你這是幾日沒歇息了?眼睛怎麼紅成這樣?”
林琮無所謂,隻是示意侯安看桌上的弩機。侯安将那架弩機拿起來,隻一眼便驚道:“郎君!這種武器怎麼會出現在酸棗縣?”方才因為屋内昏暗,他并未發現這架弩機的機身其實是用牦牛角制成的,這是西夏人特有的制作工藝!
“兩日前在伏擊屠宰場的時候發現的。”林琮捏着眉心,眸光黯淡。
“郎君懷疑妖教是被西夏人控制了?”侯安問,“他們想要煽動這些愚昧的信衆起事,從而引起内亂?”
“不止如此,”林琮神色凝重,嗓音低沉,“我覺得他們就是沖我來的。”
“什麼?”侯安駭然,“那麼……是童銳?我們到處尋找他的蹤迹,我以為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沒想到他竟有膽藏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他想不明白,一路追查過來,這其中有太多的謎團了,“我們正愁找不到他,他卻自己送上門來了,又牽扯過多,反而叫人不敢貿然行動。郎君,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林琮定定地盯着虛空處,眼眶微微顫動:“先讓外面的線停一停,免得打草驚蛇,眼下你還是要盡快查出童銳的真實身份。如若他隻是單純的西夏人,短短時日裡根本不會有能力在京畿之地攪弄風雲。所以我猜測,他應該與朝中權貴有關聯,在酸棗的種種行徑不過是為了搞跨我,治罪、貶谪、革職……直到再無能力追查下去。這一箭,便是對我的警告!”
“郎君,”侯安趁機問出了憋了許久的疑問,“我們為什麼不找夏侯指揮使幫忙呢?他于朝中、軍中都有門路,這樣查起來不是更便宜嗎?”
林琮擺手,臉上竟閃過一絲迷惘:“那許梁怎麼辦?光有我相信他是沒有用的。萬一……”
侯安适時地止住了話頭,他們一般不在這裡談論這件事情,今天已經破了例,在旁人眼裡,他隻是負責林琮生活起居的随從。這時,他倒真的想起來一件事情:“對了,郎君,今日大娘子讓人捎了口信,過幾日他會來酸棗,也沒說為什麼事情,你說她會不會知道了申屠娘子投奔你的事情?”
“那是自然,瓊枝能守住什麼秘密?她又同申屠交好,自然是要說的。”林琮頗為頭疼,他的娘這是準備興師問罪來了。
縱使侯安對林琮萬分同情,可終歸是愛莫能助,他忍住笑意對他道:“我說什麼來着,你就不該……”
“嘶——”林琮仰頭,何嘗不知道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卻見他已跑到了庭中,壞笑着揮了揮手就不見了。
孟旸平日裡雖油嘴滑舌、插科打诨的,可辦起事來一點不含糊,第二天臨近午時的時候一得了消息,當即叫上小棠趕往西郊碼頭。據打聽到了消息,田生離了縣衙一日也沒閑着,在家大醉了一場,隔天便到這裡來做苦力,幫助南來北往的商船搬運貨物。孟旸先是着人帶話給他,說是小棠想見他一面,不想他卻拒絕了,如今他哪裡還有臉見她。
他們站在碼頭旁的食肆裡,遠遠瞧着田生赤裸着上身扛着麻袋走在搬運的隊伍裡,嘴裡喊着号子,白皙的皮膚在一群久做苦力的人中顯得格外耀眼,像一團白光,不過,皮膚上被磨破的傷口也十分顯眼。
孟旸親自帶着幾個人過去,也不同他廢話就強行将他架了來。
“小棠姐姐……”田生滿面通紅,不知是曬的還是羞愧,他低着頭,也不敢同她對視。“你的傷好了嗎?”
小棠來時心中滿是怨氣,此刻見他渾身的傷,舉足無措地站在她面前,狼狽至極,心裡的氣便消了大半。孟旸睨着她,恨鐵不成鋼地撇了撇嘴,心裡暗罵道,被人賣了要幫人數錢!
“先擦擦汗。”小棠語氣生硬地說道,接着向孟旸使眼色,他便帶着人走開了。“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她問。
“我……”田生低着頭,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管是無心還是有意。“小棠姐姐,是我對不住你,我錯了。你好好保重,不要再找我了……”說完他才鼓起勇氣看她,他覺得由他講述的事實再怎麼客觀,也難免會夾帶着為自己撇清責任的私心,不如誠懇緻歉,這才是作為男子漢應有的擔當。
小棠愕然,半日緩不過神——他竟一句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就這樣跑掉了!
孟旸氣得再要帶人去将他抓來,小棠卻覺得沒有意義,轉頭就走了,她現在想去找多兒。
妙婵香鋪門前圍了好大一圈人,指指點點,很像是瞧熱鬧的,從人群裡傳出罵聲和勸說聲。小棠以為是買胭脂水粉的客人同店裡發生了争執,便快跑了幾步擠進去,這才發現隻有一個衣着光鮮的婦人在叫罵,旁邊另一個年歲稍長的婦人在苦心勸說,這顯然是主仆二人,香鋪隻有意和在守着門不讓她們沖進去,往裡看卻是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