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謝過幾位婦人,便随着族長往二樓走去,步子放得很慢,觀察着這座小小的宅院。這房子上下兩層,一樓是竈台和會客廳堂,二樓一條狹長的走廊,一側是窗戶,另一側看起來有三間卧室。塵埃在窗隙透入的光柱中浮沉,盡頭廂房的門楣上還貼着褪色的桃符,而朱焰正是被安排在了那間廂房中。
腕間骨镯裂紋如初,朱焰摩挲着冰涼的骨片暗忖:若是小七在這樓裡,裂縫應該更長更深一些,可是這宅子不過方寸之地,還能在哪裡呢?
“大......昭明老弟。”老漢粗粝的嗓門震得梁上積灰簌簌,“我讓希兒在這陪您聊聊天,一會飯好了叫您。希兒!”清瘦少年被推進門來,門闆撞得哐當作響,“這是咱們村的貴客,可是鎮子上來的大人物,有大學問的,你平日讀書不懂的那些,趁這個機會好好請教請教。”
那個清瘦的少年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留在了朱焰的房間裡。朱焰也隻好做戲做全套,對着他問起了些家常。
“诶?希兒,我聽說你阿翁是個堪比醫仙的大夫,他也跟你們住一起嗎?”
胡希眼神遊離,指尖摳着窗棂蟲蛀的孔洞道:“我阿翁歲數大了,不喜歡吵,自己一個人住在後山呢。”他忽然轉頭,枯黃發絲掃過凹陷的臉頰,“你也要找他看病嗎?”
“那倒不是,隻不過聽說山裡有位神醫,既然登門了,就想去拜訪拜訪。現在找你阿翁看病的人還很多嗎?”
胡希搖搖頭說:“阿翁現在年紀大了,爹爹為了讓他靜養,已經不讓阿翁直接見病人了。小病我爹爹就可以看,如果有些疑難雜症,就讓病人将症狀寫下來,送給阿翁讓他對症下藥。”
朱焰問道:“我雖然不是學醫的,但也了解行醫講究望聞問切。如今隻看病情,不看病人脈象,也能治好嗎?會不會效果大不如從前?”
胡希眼底忽現星芒閃爍:“沒有啊,那些人每次吃了我爹帶回來的藥丸,少則三日,多則半月,肯定都會痊愈的。上月王獵戶被熊瞎子拍斷三根肋骨,服了阿翁的續骨丸,七日便能上山!爹爹還說,等我今年成了親,就把家傳的秘方教給我,讓我去跟着阿翁學制藥。”
朱焰聽他語氣,想來應該跟胡大夫還很親,追問道:“你跟你阿翁關系很好嗎?”
胡希又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沉悶地說道:“小時候在城裡,我爹爹好賭,連我娘都是從鄉紳那裡賭赢回來的,後來我快死了,他才把我帶回了阿翁家。阿翁給我治病,還帶我認識草藥,阿翁身上總是有各種藥草的香味,我很喜歡在他身邊。我記得小時候經常是他在鋪子裡煎藥,我就躺在藥材上睡覺。後來搬進山裡,阿翁身體就不好了,不願打擾我們,就自己去了後山。現在一年到頭,我也隻能見阿翁幾面。”
朱焰拂去方凳上的蛛網,狀似無意道:“那......你見過阿婆嗎?”
“阿婆?我沒有阿婆啊?”胡希扣着手指甲裡的木屑,一臉茫然,“哦,我爹爹不是阿翁親生的,我還有個姑姑,沒有跟我們來山裡。他們都是阿翁年輕時候收養的,為了照顧爹爹和姑姑,阿翁一直沒有成親。”
聞言至此,朱焰覺得内心舒展了許多,即便還未謀面,但是心中已經認定了這個胡大夫就是小七轉世。還想再多跟他打聽一下,就聽見樓下傳來陶甕落地的脆響,還要族長的聲音。
“希兒,帶貴客下來吧!”
油燈将廳堂映得昏黃,廳堂中間擺了一張四四方方的木頭桌子,木桌裂縫裡積着經年的油垢,此時擺了幾道仍在冒着熱氣的農家菜肴。朱焰并不認識這些凡間的菜式,隻知道看起來有綠色的蔬菜,瓦罐煨着整隻山雞。朱焰望着蒸騰的熱氣,恍惚見那人倚在寝殿的紅玉髓榻上,指尖挑着晨間花蜜,繪聲繪色:
“哥哥,你不吃東西簡直是一大遺憾。那凡間可大呢,感覺有一百個次焰山那麼大。東南西北有各種城池和國家,每個地方的人吃的東西都不一樣。有的地方喜甜,連肉都是做成甜味,有的地方愛吃酸的,就在面裡倒上半瓶醋才滿足,還有地方愛吃辣的,吃一口感覺嘴裡都着火了,但是吃完就還想吃,根本忍不住。”說到興奮處,狐尾便會在身後晃成流霞,“還有的地方專門吃苦的菜呢,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哈哈哈哈,他們說多吃點苦,日子就不覺得苦了。”
朱焰看着昏暗燭光下,顔色黯然的幾盤菜,有些呆呆地想:這就是你魂牽夢萦的人間美味麼?你就是為了這些東西,不願留在次焰山中的嗎?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次焰山規,禁入凡間,規矩你不守也就罷了,那山外有捉妖師,專門捉妖精煉制丹藥,妄圖長生。你沒遇見隻能說你運氣好,但是不代表你每次去凡間都不會遇到。你身上的妖氣,十裡外都能聞見,那些捉妖師向來結伴出行,若是碰到便是一群,三五個凡人你能應付跑掉,十個、二十個呢?你真能下死手殺了他們嗎?”
“你總是拿捉妖師吓我,那些人不過是些有些法術的凡人,能有多厲害?一個定身術,我就能跑回山裡了。再說了......”回憶中的小七嬉笑着捧出一枝枯枝,“我已經求得妙法,可以把我的妖力留在山中,下次再去我身上就沒有妖氣了,捉妖師看我也隻會以為是個凡人而已。”
“還有下次!?小七,你倒是說說,凡間究竟有什麼啊!能讓你不顧性命屢次犯禁?你在這山中,上天入地,随心所欲,連幾位長老都比不上你。怎麼我這次焰山還是合不了你的意,盛不下你了?”
“诶呀哥哥,别生氣嘛。氣大傷身,喝點茶,這可是我花了十天,日日早起,親自去山尖尖上,收集的露水煮的。你看這個茶壺,這可是我上個月去天庭赴宴,從白胡子老頭那要來的。我一看他那架子上放着,還遮了層紗,肯定是好東西,想着這麼好的東西,得給我的好哥哥拿回來,九州第一的山神,用的東西必須得是最好的。還有這個茶葉,我跟你說......”
以前每次朱焰提起偷偷下凡的事情,胡小七總是像這樣搪塞過去,惹得朱焰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隻覺得這是個刺猬成精,難以管教,卻又在面對自己時,把柔軟的肚皮展示給自己,讓人舍不得對他發狠。
“昭明老弟?可是菜不喜歡?我們農家,确實是沒什麼好招待的,還是湊合吃兩口吧,别餓壞了身子。”族長看他一直發呆,試探性地問道。
朱焰這才回過神來,卻隻淡笑:“哦,沒有沒有,隻是觸景生情,好久沒有吃過家裡的飯了。”
油燈将老漢谄笑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老弟也是離家投奔的太守?”他特意把雞湯端到朱焰面前,油星濺到粗布衣襟,“我說呢,看着就不像我們本地人,你這樣高高大大的,看起來倒像是北方那邊來的。是不是北方打仗,你們也開始南遷才來的這邊?”
朱焰夾起一筷蕨菜,緩緩放進口中,如同嚼了一口樹葉,并嘗不出任何的味道;又盛了一碗雞湯,仍是如白水一般,食之無味。朱焰心下了然,神軀五感早超脫凡塵,自己站在他們面前,如同蚍蜉與大樹。女娲娘娘仿照神的樣子,捏成了凡人,可也隻是看起來表相相近,但大樹又怎麼能嘗出螞蟻食物的味道。
朱焰看着他們一家吃得起勁,便默默放下了筷子,無意地轉動陶盞,豁口處還沾着積年茶垢:“我剛還跟希兒聊到,他阿翁現在住在後山?晚上不來一起吃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