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住進小七宅院已有數月，每日兩餐從不重樣，變着法子哄他多吃些，為此還特意陪他用飯。給他講這些菜哪些補氣血，哪些安中利胃，哪些又是涼血解毒，常常邊說邊親自給他夾滿滿一碗菜。

若是吃不完，便故作失落，幽怨地望着小七，說他是厭了自己的手藝。小七被那眼神盯得心虛，仿佛自己真成了薄情郎，隻得硬塞幾口。日子久了，氣色竟真養回幾分。

“你去哪兒的煤堆裡鑽了？怎麼蹭了一臉灰？”

這日，晌午将近，朱焰急匆匆沖進屋子，拽起正在篆香的小七就往廚房跑。小七看着他灰頭土臉的樣子，不禁發笑。

“有好東西要給你看，快跟我走。”朱焰用衣袖蹭了一下臉上的灰印，頭也不回地說。

小七跟在他身後，來到廚房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廚房裡多了一座青磚砌成的圓肚挂爐，底部有個爐口,燒紅的梨花木正傳出噼裡啪啦的聲音，旺盛的火焰将上面挂爐裡的青磚都燎成了灰白色。打開的爐門望進去，裡面幾隻棗紅色的烤鴨，挂在爐子中央，滋滋冒油。

“這是，烤鴨？”小七眸光亮起，沒想到在蜀地也能吃到這京城的烤鴨。

朱焰看他笑靥，心中也如滑過一股暖流，溫柔說道：“王管家提過，你在京城最喜歡吃的就是烤鴨，來了蜀地這鴨子多是跟辣椒鴨血炖在一起，再也沒吃到過片皮的烤鴨。我就想着，在家裡造一隻烤爐，這樣什麼時候想吃，都可以做給你吃。以後還可以烤羊肉、烤馍餅什麼的。這木炭我專門選的果木，建在廚房裡也不會煙氣太大，将其他的菜熏得沒了味道。”

“難為你有心想着。”小七聞着那味道就已經生出了口水，舔了舔嘴角，“可以吃了麼？”

朱焰取下一隻火候最好的，用長長的尖刀從油光锃亮的表皮上劃過，酥皮嚓嚓作響。

“來，先嘗嘗皮，沾着些白糖，去膩。我再給你片鴨子肉。”

胡小七沉溺于口中酥皮咬破後，溢出的鴨油香味，沾上白糖後，口感更加有層次。朱焰手起刀落，片下的鴨肉薄如蟬翼，皮肉相連，鴨肉鮮嫩，鴨皮酥脆。

很快一片片鴨片如扇面般整齊排列在盤中，朱焰才放下刀，洗了手，給他用廚娘那邊也剛出鍋的薄餅，卷着鴨片和甜面醬、蔥絲、山楂條、黃瓜，像一隻滿滿的福袋，送到小七嘴邊。

“這是我來這邊幾個月，第一次吃飯吃到想哭。”

隻這一句話，朱焰便心滿意足，小七不停地往嘴裡塞，朱焰不停給他卷鴨卷，吃得嘴唇泛起油光。最後撐到胃疼，還又熬了一碗山楂羹，才算作罷。

“這東西還是不能多做。”小七揉着肚子笑歎，“不然用不了幾天，我就要滾着走了。”

飯後，二人在院中散步，微風攜着一樹花香，撩過小七的鬓邊碎發。身為制香師，小七閉目深吸一縷暗香，便拉起了朱焰，逆風尋去，“這是海棠花的味道，我竟不知，這院裡還藏了海棠？正好我的新香丸還缺一味花香，走，跟我去摘些來。”

朱焰跟在他身後，又是繞過層層假山樹叢，在後院牆角，看到了一棵花綴滿樹的海棠，粉瓣透胭脂色，層層疊疊，輕盈柔美，宛如少女的臉頰，帶着羞澀而又明媚的笑容。

風吹過，一地芬芳。

“就是這個味道！”小七站在樹下，仰首輕歎：“花開堪折直須折。”

朱焰撩起衣擺，就準備從地上拾取落花，卻被小七叫住，“那地上的花瓣，已是死物，沾了土腥氣，不可再入香。”

說完，凝望枝頭顫動的花影，任飛紅沾衣，抿嘴思索。

小七一個眼神，朱焰便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小人去樹上給公子摘來。”

“不用，你不知道要摘哪朵。”小七一隻手遮住枝葉間投射下的陽光，漫不經心說道。

朱焰挑眉問道：“這每一朵還不一樣嗎？”

“那是自然，新抽嫩枝蘊春露，老幹陳木蓄秋霜。這不同的花枝，長得年份不一，香髓自異。普通人聞不出來，但若是制成香丸，取其最純的精華，便能分曉歲月留下的味道。”小七說完，已經圍着海棠樹繞了一圈，将樹枝的位置都了然于胸，轉頭對着朱焰眨了眨眼。

這眼神，朱焰再熟悉不過，語氣寵溺又無奈，“公子身體才剛好一些，不會就想親自去爬樹了吧？”

“我不是之前跟你說過，我制的香丸，香材須得親手采撷，方得真味。你最近給我調理的，身子已經是大好了，爬個樹不成問題。”說完，他就挽起袖子，綁起衣擺，轉頭對着朱焰笑渦淺現，“不過，我要是萬一掉下來，你可要接穩了我。”

“有小人在，不會讓公子傷到一根頭發。”朱焰信誓旦旦說道。

“就憑你這句話，待會兒我可真跳下來。”小七笑得堪比青天之上的絢爛日光，“你若接不住我，本公子可要你的命。”

朱焰認真地擡起頭，眼睛直勾勾望着已經躍躍欲試的公子哥：“小人的命，公子想要，随時拿去。”

“你是嘴上抹了豬油來的？怎得如此滑舌？行了，看好了！”小七笑啐，解下披風擲入他懷，一躍攀到了離地三尺的樹幹上，興奮地抓住樹枝，腳踩樹幹，不斷上爬，動作确實娴熟。這樣子，倒也與那狐狸如出一轍，看來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柔嫩的掌心劃過粗糙的海棠樹幹，不一會就磨出條條血痕，滿樹繁花經此搖撼，紛揚如雨。朱焰立于飛紅陣中，任落英拂面，凝望的身影漸迷亂在漫天花影裡。

晨間留下的花露，打濕他雪白的長毛圍領，凝結成一绺绺，像淋過雨的狐狸毛皮，緊貼在身上。他卻絲毫不受影響，随意抹去臉上沾濕的露水，繼續在花樹中穿梭，時不時擡手如摘星人一般，将白粉色的花瓣收入囊中。今日挑的這绛紫色衣袍，在一片素雅清淡的顔色裡，顯得格外惹眼。

不多時，小七的随身香囊袋子裡，已經裝了滿滿一袋春意，他也已經攀至樹梢，視野逐漸開闊，長街萬象，盡收眼底。

低頭往下望去，那高挑倜傥的天神，正仰頭望着自己，俊美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完全不似一個下人，膽戰心驚侍奉主子的模樣，反倒像無奈的爹娘，看着自己玩鬧的幼童，束手無策但又不能放手不管。

“朱焰，我真的要跳下去了！你可不能躲！”胡小七見他，心中更是起了玩心，故意往纖細的樹枝上挪動了一些。

朱焰沒有作聲，眼神卻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