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下得沒什麼章法。
哥譚的天氣一向令人難以捉摸,尤其是這種潮濕季節,仿佛所有滞留在屋檐和地磚縫隙裡的水汽都在一夜之間被抽出,彙成一場稀碎的、下不完的雨。
桑提沒有帶傘。
他從下午開始就在街頭閑逛,沒有什麼明确的目的。在昨晚決定好今天要出來後,他就覺得身體裡有某種難以言說的不适感讓他不想待在屋裡。雨水順着他的面頰滑落,寂靜且脆弱的綿綿細雨将他纏繞起來。
他站在一個沒有頂棚的公交站邊上,像隻耷拉着耳朵、迷路在氣味繁雜的人群裡的幼年軍犬。明明理智知道自己應當立刻去避雨、回家,然後換衣服——可他的身體卻僵在原地,遲鈍得像是接收不到這些指令。
不對,是接收到了,卻執行不了。
“你也會這樣嗎?”他心底裡冒出一個氣球,松開手後就不知道飛去了哪裡。他隻是站着,盯着街對面不斷變幻的紅綠燈信号,聽着身旁行人碎亂的腳步聲和踩踏飛濺起的水花聲,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既視感”正悄無聲息地沿着桑提的脊椎攀附上來。
像是某個地點曾經也有過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濕氣、這樣的腳步,然後,什麼事就發生了。
他不記得細節,雨水似乎比記憶更快到達神經末梢,他的耳鳴越來越重,手不自覺在顫抖。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試圖讓身體重新構建出來某種對“現在”的感知。
然後,一輛車停在了路邊。
有人下車,撐着傘朝他走過來。傘下的人穿着西裝,神情卻和那日夜間巷子口裡從天而降的“羅賓”并無二緻。
“真巧,”提姆說,他手裡另一把長柄傘的傘尖輕輕點在地面上,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真的巧合,“你是有意淋雨,還是哥譚的天氣讓你太相信了預報?”
桑提側頭看着他,沒做回應。不是沒聽見,而是還沒來得及把大腦從那個讓人遲鈍的情緒堆棧中撤出來。他隻是眨了下眼,然後垂在身側的手指輕微收緊。
“是你,”他在心裡說,面具下的骨骼緩慢浮現,重疊在一起。眼前這個穿着西裝西褲、頭發被雨氣壓得柔順的少年,的确就是他那晚看到的小義警。
識人,是軍人的本能。掩蓋的語氣、站姿的慣性、微表情與兩次反應的重合——他不會說破,但他記住了。
“你要跟我回家嗎?”提姆忽然開口,像是扔出一個無害又危險的玩笑。
桑提皺了皺眉,下意識瞳孔瞄準着他,眼神快速構建起防備的盾和警惕的刺。他腦内飛快地閃過幾個身份:韋恩家族的小少爺、白天的韋恩少總、夜晚的義警羅賓、此刻手裡拿着傘、在雨中與他搭話的少年。
提姆笑了笑,聳肩,掃視了一圈周圍:“你沒打算換身衣服嗎?你這身濕透了。而且,已經有很多位女士和男士在留意你了——”
他說話時故意停頓了一下,用那種“你知道我意思”的輕浮口吻補了一句:
“除非你想和他們走?”
桑提輕輕一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一身毫無遮掩的舊外套和滴水的發梢,突然有點窘迫地移開了視線,那表情太短暫了,短到幾乎隻有雨看見。
“…呃,抱歉,我沒想那麼多……”
“看得出來,”提姆歪頭看着他,像在等一個決策彙報,“所以呢?”
桑提的嘴角微微蠕動了一下,最終隻是輕聲說了句:“……謝謝。”
他跟着一起走了。
明明他應該拒絕的。他明知道拒絕才是最安全最合理最能避免所有後患的應對方式。
可他沒做出那個決定。
在特定的情況下,他的情感會先理智一步進行選擇答案。他的身體在尋找一個能調動他感官的“命令”,一個可以讓他暫時從那種溺斃的河裡醒來的驚雷。
而這道命令,被提姆遞到了他面前。
……
桑提坐在車後排,側臉看着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幕。
吵鬧的聲音被一層玻璃阻隔在了外面。
雨水順着車窗緩緩滑落,映出街道上因為車速被拉長模糊成一條條泛白的光痕。
他透過玻璃的倒影看到身側低頭專注的少年,似有一絲安心感。
為什麼?
因為他聽到了提姆現在平穩的呼吸、穩定的心跳、勻速的鍵盤敲擊聲?
理智來說這些并不該算是什麼“安心”的理由,可他的身體就是安靜了下來。
…大概是因為他清楚這個人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全程保護的尋常孩子吧。
——這是一個能與他并肩作戰的蒙面義警。
風在外面刮着,車内隻留有舒緩的氣流。
休憩一會吧,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