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擊館那天過後,北城接連下了近一周的暴雨,樓房全都黏糊糊地融化在雨霧中,空氣悶熱而潮濕。
紀時願恐懼大海,也讨厭雨水天氣,那幾天她都窩在東山墅裡躺屍,期間陳薄安送來一幅畫作,美其名曰是放她鴿子的賠罪禮。
這幅畫應該是陳薄安激情創作下的産物,從未對外展出過,畫的是一個站在漆黑走廊上的少女,乍一看背對着鏡頭,細品,更像是用濃密的黑色長發遮住了臉,畫風陰暗詭谲,越看越瘆人,給紀時願一種這人馬上要撥開長發,睜着猩紅的一雙眼,從畫裡走出來的錯覺。
她毅然決然地讓傭人将畫包裝回去,再寄給沈确,用的由頭也好聽:爆他Dior,心有愧疚,特此送畫作一幅,聊表歉意。
确認沈确接收到這份大禮後,紀時願身心輕松,蝴蝶一般,輕巧地飛到上百平米的衣帽間,将昨晚新收到的Chrome Hearts特定款花戒套裝一一試戴了遍,又換上陸純熙送她的Chanel小黑裙,美滋滋拍了十幾張照片,正要發給小姐妹聽她的彩虹屁,沈确的消息先進來。
豬頭三:【陳薄安的畫?】
陳薄安沒在畫上署名,沈确居然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紀時願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不妨礙她嘴上沖他陰陽怪氣:【真沒想到沈公子的這雙慧眼連活人的畫都鑒定得出。】
遲遲沒等來回複,紀時願想當然地以為對面是被自己堵到啞口無言,忍不住竊喜,五分鐘後笑容垮了下來。
豬頭三:【我這雙眼也不是萬能的。】
豬頭三:【隻是湊巧,收到畫那會,陳薄安就在我身邊。】
沈确這回沒騙她,就在半小時前,陳薄安拿着父輩準備的薄禮來了趟明軒居,沈确不知道紀時願寄來什麼東西,直接當着他的面将包裝盒打開。
裝裱精美的油畫躍進視線時,沈确明顯察覺到身側的人臉色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瞬,接着生生被氣笑,“紀大小姐果然名不虛傳。”
陳薄安懷疑這畫在紀時願手裡都沒待夠十分鐘。
紀時願思維是比常人跳脫,但不至于幹出将收到的禮物轉贈他人的行為,也就是說這畫會被她當成燙手山芋,隻剩下一種可能。
沈确說:“她膽子比螞蟻還小,看不得這種東西,你要是想發洩自己的惡趣味,就換個人吓。”
陳薄安斜眼睨他,笑得意味深長,“你心疼?”
沈确回了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懂這些東西。”
他不像紀時願那般直來直往,總是習慣性地将一切事物簡單化,認定喜歡就是喜歡,讨厭隻是讨厭——這些他都不懂,包括由這兩種極端感情衍生出的種種複雜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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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時願盯住對面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看了足足五遍,手機忽然像剛焖熟的地瓜一樣,握都握不住了,連忙掩耳盜鈴般地退出聊天界面,好安慰自己無事發生,半分鐘後又點開陸純熙頭像,轉移注意力。
紀時願:【親愛的熙熙寶貝,好久沒見了,明天一起出去約個會?】
陸純熙最近也悶到發慌,對于這提議,沒有說不的道理。
紀時願:【不過我明天得回老宅一趟,正好觀月閣就在附近,我們就在那兒碰面吧。】
陸純熙發來一長串問号,又問:【你該不會還打算順便去那兒砸個場?】
紀時願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恰好這時,屏幕裡跳出紀林照的來電顯示,滿腔的困惑不了了之。
觀月閣離明軒居也不遠,标準的四合院結構,占地面積不比明軒居小,坐北朝南,光線通透,外部紅牆磚雕也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線條精巧絕倫,門前還伫立着倆鎮鬼禳災的石麒麟,紅燈籠高高懸挂在半空,整體氣派又古雅。
能進觀月閣的侍應生都不簡單,個個月牙白色旗袍裹身,華貴又不失素淨,襯出婀娜身段。
紀時願預訂的包廂在最西面數來第二間,路上耽擱了會,她被人領進房間時,陸純熙正在百無聊賴地磕着瓜子。
伶人尚未登台表演,兩人東扯西扯一通,話題又不受控地繞到嶽恒身上,陸純熙埋汰道:“我真不理解這姓嶽的,安安分分地當他的嶽家繼承人不好嗎?非得整出這麼多花邊新聞,把自己名聲折騰到爛泥塘裡不說,連帶着嶽家風評都被害,再這麼浪蕩下去,他那私生子兄弟怕是要翻身做主人了。”
紀時願并不認為嶽家那私生子有任何鸠占鵲巢的機會,嶽恒再混賬,身體裡好歹也流着嶽、高兩家尊貴的血統,隻要他和自己的婚約還在一天,他就是鐵打不動的嶽家未來繼承人,想來嶽恒也是知曉這一點,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紀時願說:“你要是理解了,不就和他這種貨色一樣了,那還是别理解的好。”
“也是。”
窗戶敞開,側對着戲台,雲霧中走出一穿着戲服、身量纖瘦的女子,她妝容豔麗,加上距離遠,看不清原來的五官。
“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紀時願很少行附庸風雅之事,鑒賞能力不強,不懂這人的業務水平到了什麼程度,隻覺那愁腸百結的腔調,聽得她相當不是滋味,僅從代入感來說,是個厲害的角兒。
“這新來的,唱得真好。”紀時願不吝贊美。
陸純熙神色驚恐,“你認真的?”
紀時願不明所以,“你覺得她唱得不好?”
難不成是她耳朵犯了錯?
陸純熙搖頭,又盯住她的臉看了會,見她還是一臉懵懂,“這人可是嶽恒的情人,願寶,你怎麼能誇她?快給我撤回!”
語氣裡多少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紀時願愣了兩秒,忙不疊拽住她的手,“等會,你說嶽恒看上的人就是觀月閣的台柱子?”
輪到陸純熙詫異不已,“你都回來這麼久了,怎麼連自己未婚夫的情人是什麼身份都沒打聽清楚?”
她沒事去打聽這事幹什麼?給自己添堵嗎?
不過非要說起來,她也不算對這女人的身份一無所知。
從回國的前一天開始,灌進她耳朵裡的全是北城的公子哥大小姐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聲音,比如“嶽恒看上的戲子确實漂亮”、“嶽恒又去給那戲子包場了”、“嶽恒又送了那戲子一堆珠寶首飾”……
“戲子”二字出現頻率是高,壓根都不需要她親自抽絲剝繭了。
陸純熙見她一副與世無争的姿态,被動體會了回什麼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立刻将她肩膀掰扯過來,正兒八經地科普道:“嶽恒這情人叫蘇霓,十個月前來的觀月閣,唱戲确實有兩把刷子,沒兩個月就把前輩擠了下去,自己當起台柱子。半年前,嶽恒跟嶽老爺子來觀月閣聽曲,認識了蘇霓,不好說究竟是誰主動的,等绯聞傳出去後,兩個人已經勾搭在一起了。”
嶽恒一直對外宣稱他是對蘇霓一見鐘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管不住下半身,見色起意了。
紀時願興緻缺缺地哦了聲,吐槽的角度相當刁鑽,“老的帶小的來聽曲,他們嶽家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說曹操曹操就到,紀時願及時捕捉到雕花窗棂外那張不算熟悉的臉。
嶽恒有所預感地停下腳步,在她撤回視線前一秒,扭頭看去,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遙遙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