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猜測和事實如出一轍,嶽啟明得知自己兒子幹出這種混賬事後,怒不可言,不顧旁人阻攔,擡腳狠狠踹去,又為了給紀家一個交代,改用高爾夫球杆,生生将嶽恒的腿敲斷。
聽見這話的嶽恒突然想被人摁下暫停鍵,幾秒後,挺直背,憤恨的眼神落到對面的同時,舉起手裡的拐杖,朝人砸去。
反擊來得如此突然,壓根沒有給紀時願時間做出防備,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發生,一霎的恍惚後,她看見了沈确的臉,寬大的手掌正牢牢攥住撐杆。
紀時願并不意外會在家裡見到沈确,畢竟他在東山墅住了近十年,傭人們早就将他當成紀家的一份子,每次來這都不需要他提前打聲招呼。
讓她疑惑的是他究竟來了多久,剛才那出黑色幽默戲碼又看到多少。
和沈确寥寥無幾的幾次交鋒裡,嶽恒沒能占到一點便宜,加上自己現在還是個傷患,正面對抗勝率無疑太低,隻能扯了個借口倉皇離開。
空氣安靜下來,紀時願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抱着抱枕問:“你怎麼來了?”
“紀叔托我找樣東西,今天上午剛拿到,正好我在附近,就順路送到東山墅。”
原來是來找她爸的,紀時願溫吞地哦了聲,轉頭想起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嶽恒怎麼知道我怕水?是你透露出去的?”
“要是你有一個可以用來威脅别人的籌碼,你會願意跟别人分享?”
“……”
居然有人能把如此陰暗的思想說得坦蕩又清明,紀時願佩服的同時,把自己氣成了一隻圓鼓鼓的河豚。
郁悶的聲音全都堵在咽喉,隻能用行動表明自己的不滿,最好狠狠給他一拳,結果手剛碰到他寬闊的肩膀,就想起前天晚上荒誕大膽的邀請,人瞬間像被火苗燙到了一樣,将她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怨怼燒成赧然。
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僅從兩腮傳來的熱度,也能猜出她現在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她故作鎮定地擡起抱枕,将臉擋得嚴嚴實實。
沈确忽然開口,“你讓嶽恒來的,還是他不請自來?”
“我見他一眼都覺晦氣,邀請他來家裡,我是有多想不開?”
這聲過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紀時願都沒聽到他的回複,以為人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立刻放下抱枕,擡眸,毫無征兆地撞進另一雙眼睛裡,對視幾秒,沈确終于又出聲:“你要是真想得開,就不會勉強自己同意這樁婚約。”
紀時願聽出他話裡不濃不淡的嘲諷,神經繃開。
她其實知道對于她和嶽恒這樁婚事,沈确是不滿的,甚至有些厭惡。
可就和他之前多次故意刁難嶽恒一樣,他的厭惡之情和心疼她沒有半點關系。
作為一個不懂愛的人,占有和控制恐怕才是他抵抗這個世界的暴力手段。
也因此從一開始,他就将她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才會不厭其煩地傳授她所有他早已學會的技能,好在她身上烙下屬于他的印記。
可這樣的烙印,即将被嶽恒抹除,換做誰,都不會甘心。
紀時願醞釀好情緒,直視沈确的眼睛說:“我不樂意,又能怎麼樣?你會毫無條件地幫我?”
“不會。”
還真是一點猶豫的空檔都沒有。
紀時願在心裡嗤笑一聲。
沈确淡聲說:“我教過你,想要什麼都要自己去争取,至于是求是搶都無所謂……不想要的,也得通過自己的能力去抛棄……這些你之前都學會了,可為什麼現在又做不到了?”
紀時願抿直唇線,沒說話。
“這樁婚約,雖然是紀老爺子定下的,但當年紀叔紀嬸都沒有明确表示過反對,尤其是紀嬸。”
沈确嗓音停頓數秒,繼續往下說:“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是為了紀嬸,才沒有選擇和紀家抗衡?”
紀時願心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下,全身的力氣也在這一瞬間散盡,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沈确把話說得更明白,“你覺得當初是你害死了你媽,所以現在才會在你媽曾經決定的事情上,心甘情願當個聽話的乖乖女。”
紀時願終于找回自己聲音,聲線冰冷徹骨,“你閉嘴。”
沈确無動于衷,“紀嬸還活着的時候,你處處違背她的意願,現在她已經去世,你做這些還能有什麼用?”
接下來的那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音量忽然輕了下來,“死人是什麼都看不到的。”
紀時願沒聽見這聲,怒火直竄大腦,促使她高高擡起手臂,狠狠甩給對面一個巴掌。
聲音響起時,兩個人都愣了下。
紀時願咬了咬唇,一字一頓地質問道:“要不是你背着我媽教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勾起我的反叛心,我又怎麼可能和我媽作對?”
輪到沈确噤聲了。
他的臉上火辣辣的,但他感受不到疼痛——和以前通過自殘受的傷相比,這巴掌确實算不上什麼。
紀時願攥緊手,指甲不知不覺間嵌進柔軟的掌心,“嶽恒幹的那些爛事确實會讓我厭煩、難堪,有時候還會把我激到氣急敗壞,可再嚴重都不會傷害到我。”
低垂的眉眼藏住她眼底的嘲弄,“沈确,在讓我難過和痛苦這方面,你的水平才是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
她的控訴和指責,未能得到有效且合理、能夠短暫撫慰她受傷心靈的反應,相反隻有殘忍的漠視。
她曾經的兄長、教父依舊平靜地看着她,讓她感覺自己才是最應該接受審判的囚徒,不配享有任何尊嚴和權利。
紀時願的冷靜霎時蕩然無存,眼裡的怒火越燃越旺,恨不得把對面的人燒成灰燼,然而等她開口時,她的聲線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承認我對我媽有愧,有些時候,這種愧疚都能把我逼瘋!可是沈确,你敢承認嗎?”
他們對彼此太熟悉了,熟悉到閉上眼睛,都能精準地捅到對方最疼、流血最多的軟肋。
“你媽是為了生你,才會選擇放棄化療,在一定程度上,你也是殺死她的劊子手。對她,你有愧疚,可你承認過嗎?”
“你當然不會、也不敢承認,你隻會埋怨她固執己見,明明知道你将來會承擔什麼樣的輿論責備,卻還要一廂情願地生下你,也憎恨她給你留下了一個不懂愛你、隻拿你當奪妻仇人看待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