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白色牆面上浮雕精美,法式窗戶前懸挂着一層黃色紗幔,内側的藍色遮光簾被束起。
陽光透過紗簾,照射在木質沙發上。
裹着白頭巾、身材壯碩的嬷嬷,幾乎是飛一樣的從紅木樓梯上竄下來——她很忙,這座大房子裡的所有事情幾乎都要經由她的手,家裡的小姐也由她管教。
所以這幾天訓斥艾琳最多的也是她。
“艾琳,你自己看看你補的這衣角,漏針翹邊,我就沒見過比你手藝還差的好姑娘,瞧瞧你妹妹,多好的手藝。”
艾琳頭都懶得擡,手指揮舞的越發麻利,落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粗陋針腳。
嬷嬷喋喋不休的訓斥聲再次響起,語調尖利到如同荊棘,狠狠刺入艾琳本就緊繃的神經,少女捏着針線的手指蓦然收緊。
“哼”,幸災樂禍的嗤笑聲自對面響起。
艾琳冷聲道:“既然莉莉手藝這麼好,那把這些都補了吧。”
她幹脆利落的把手上的活計甩在低矮藤桌上,說出的話更是嗆人的緊。
頓時氣的坐她對面的女孩臉漲的通紅,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怒氣沖沖瞪了眼艾琳,尖聲道:
“嬷嬷,你看看她!”
自從她穿越過來莉莉就是這樣,隻要有人在,事事都要跟她争個高低。
愛争争去,她不奉陪了。
硬柿子軟柿子都不如她這個爛柿子——誰捏誰一手髒水。
艾琳腿一翹頭一歪,攤在沙發上,擺爛擺的徹底。
幹什麼幹,她都要跑了,誰愛幹誰幹去,反正她不幹。
八天前她穿着睡衣拖鞋下樓買飯,一輛豪車失控,直直朝着她站的地方沖過來,下一秒就能把她撞飛。
艾琳吓得腿軟,被驚叫聲和刺眼前燈吓到緊閉雙眼,想象中的劇痛卻沒傳來,再一睜眼,就到了這個阿拉巴馬州的小種植園。
自從她穿越過來已經有八天了,這八天裡她睜眼就是穿束腰、補衣裳、做飯、打掃衛生。
還不能吃飽,飯桌上多夾一口肉都要被嬷嬷指責。
倒也不是糧食不夠,隻是這個時代對女人極為苛刻。
吃飯不能吃太多,要顯得自己胃口很小;膽子也不能大,最好一出事就挂着淚珠縮在男人身後;更不能有見識,要時刻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崇拜的看着高談闊論的男人就好。
而結婚之後就更糟心了,女人們都是一個接一個的生,一家裡有七八個孩子都是常态,生到生不出來為止。
甚至剛生産完就得管家裡大大小小的瑣事,就跟原身媽媽現在一樣,一手搖着搖籃,另一隻手握着賬簿。
艾琳臉色差到極點,前幾天她聽到原身兄弟在飯桌上讨論戰局,才意識到一個更為重要的事情。
現在是1860年4月,距離南北戰争爆發不足一年,戰争一旦爆發,南方這種隻産出棉花,物資全靠買賣的城市估計連飯都吃不上。
她家是阿拉巴馬州棉花産區的種植園,經營着一片不小的棉花地,有二十個黑奴,日子過的尚可,但絕對談不上富裕,莊園要留給長子,女孩們則要早早出嫁。
原身才16歲,她父親就已經在和男方商量婚禮細節,男方家想早結婚生孩子,至少打仗前得給家裡留個種。
好端端的怎麼讓她穿越到這個時代了。
艾琳用力閉了閉眼,越發堅定了要逃跑的決心。
往哪裡逃她倒是有些想法,但怎麼逃、逃走後如何不被抓住,這才是大問題。
尤其是怎麼逃,在這個時代,未婚白人女性單獨出門簡直是難上加難。
女孩們出門必須有男性親屬或者值得信賴的仆人陪同,獨自出門是一種放蕩的行為,很容易引起當地人注意,打草驚蛇。
穿男裝也不可行,她身材豐滿,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大。
最好的辦法是扮成黑人女仆混上商船,莫比爾是港口城市,她隻要能混上船,多折騰幾趟就能到羅切斯特——這裡女權運動活躍,女性地位高。
但黑人女性地位極低,她甚至有可能在還沒能逃出阿拉巴馬州時就被當做逃奴抓起來販賣,當地有“逃奴巡邏隊”,專門從事這種事情。
被抓起來後發現她是個白女,艾琳呼吸一滞,壓根不敢想自己會遭遇什麼樣的悲慘後果。
就算沒被抓住,扮作黑人也會面臨買不到船票的問題——種族隔離嚴重,黑人不被允許使用白人的交通工具。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艾琳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刀戳死自己,指不定死了就能穿回去了,她畢業論文剛剛見刊還沒拿到報銷的版面費……
算了,萬一穿回去就被車撞飛,那還不如活在這個年代。
老天給了她第二條命,她怎麼着都得好好活一場。
更何況她現在正處于所謂的“鍍金時代”——這可是經濟迅速增長,有能力就能發财的時代。
“既然你不想縫補衣裳,你就去幫忙做飯吧,今天中午我們好好辦一場宴會”,原身父親約翰低沉的聲音響起,語調愉悅,說完急匆匆站在門外盯着村口,翹首以盼着什麼一樣。
約翰罕見的穿了一身裁剪良好的深色及膝禮服外套,搭配着絲綢馬甲、同色系領帶,甚至還戴了圓頂禮帽。
還是頭一次見到約翰穿的這麼莊重,是要來什麼很重要的人了嗎?
艾琳有些疑惑,切土豆時特意站在廚房窗戶前,瞄着外面。
不一會,紅褐色灰塵高高揚起,兩輛馬車停在了她家門口,一輛上坐着人,另一輛上是一個蓋着黑布的碩大籠子。
四個黑奴擡轎子似的扛起籠子,約翰拘謹的弓着腰,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和馬車上的人說着什麼。
艾琳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從他的動作就能看出,那人地位遠比約翰高。
看不清長相,隻能看到大概的身型,是個高大的男人,穿着深棕色西裝。
那人都沒下車,隻是和約翰說了幾句話,沒一會,侍從甩了下手裡的馬鞭,馬兒嘶鳴一聲,車子跟來時一樣匆匆離去。
而約翰帶着黑奴,興高采烈地往棉花庫房的方向走。
倉庫有兩層,一樓放着還沒運出去的棉花,二樓則是陰暗狹窄的閣樓,艾琳在裡面取過東西,她至今都清晰記着拿起籮筐時,老鼠從她腳背上跑過去。
輕盈、冰涼,長長尾巴掃過時帶起一陣戰栗和酥麻,一回憶起那種觸感,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幾個人一邊走,約翰一邊咧着嘴說笑,一副高興極了的樣子,滿面紅光。
這是什麼值大錢的東西嗎?她穿過來這麼幾天,第一次見到約翰如此高興。
艾琳心頭微動,逃跑這件事裡,錢是重中之重,如果這是什麼值錢物件的話……
她側過身,站在窗戶的視線死角處,仔仔細細的瞧着籠子。
籠子的長寬高大約是一米五,罩着黑布,可能是某種畏光的大件貨,難不成是油畫或者實木家具、絲綢?
那也不該用籠子裝。
或者是動物?不對,是個活物總得發出點聲響,可籠子裡靜的出奇。
艾琳靜靜思忖到。
忽然,隻見一隻蒼白染血的手,悄然從黑布空隙裡探出,死死攥着籠子最下方的橫梁,指縫溢出鮮血,淅淅瀝瀝灑在地面上。
原主父親罵了句髒話,抽出挂在腰上的馬鞭,揮舞着抽了下去。
鞭子撕裂空氣,黑奴們肉眼可見的瑟縮起身體,鞭梢撞上皮肉,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隻手吃痛,猛地縮了回去,隻在籠底邊緣處留下個被血液浸染的紅黑印記。
艾琳頭皮發麻,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淋下,驚的她心神俱裂,都快要拿不穩手裡的刀。
那籠子裡是個活生生的人。
艾琳呼吸一滞,再一次清晰的認識到現實。
這不是追求平等的21世紀,在這裡,人也屬于商品交易的一員。
——她也是
女人甚至因能生育,價格都要高昂許多。
就像是母羊就要比公羊更值錢一樣。
艾琳胸口劇烈起伏,束在腰間的鲸骨腰帶勒越發緊,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心髒跳的極快,幾乎要沖破胸衣。
眼前一陣陣發着黑,艾琳扶着櫃台,掏出兜裡的鼻鹽用力吸了一口,眩暈感稍微退了些。
能不難受嗎?她現在的腰圍硬生生被勒到了二十一英寸,53厘米!
她上輩子餓到營養不良的時候也沒有53的腰圍。
再不跑她就得脊柱側彎了,畢竟這可不是原主的身體,這是她自己的身子!
她可沒有從小被束腰。
說來也很神奇,艾琳本以為自己是魂穿,畢竟她醒過來時身上穿着當地服飾,正在自己屋子裡縫補衣裳。
直到她發現自己手臂上的水痘疤痕、腰上和脖頸後的紋身時,她才意識到這是她的身體。
幸好原主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身高體重分毫不差,原主的家人都沒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