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可能是過去的日子裡壓根沒人在意原主是什麼樣的人。
多子女家庭的老二總是這種待遇。
炊煙高高飄起,燒烤坑上架着的烤肉表層溢出油脂,被火舌舔舐後散發出馥郁香氣。
鋪着台布的餐桌被擺在緊挨着倉庫的左手邊,仆人端着銀質餐盤匆匆穿梭于廚房和餐桌之間。
侍女穿着寬大的印花布裙,忙着擺弄餐桌。
長廊上擁滿了各色裙擺,堆疊在一起,伴随着女孩們的嬌笑聲——隻有沒結婚的女孩才能穿顔色豔麗的長裙,嫁人之後,等待她們的就是各種深色衣裙了。
客人們漸漸多起來,蒂娜夫人帶着年歲尚小的兩個孩子回到客廳,把院子裡最适合聊天的樹蔭留給男人們。
“我們可不願意跟他們在一塊,男人們可吵死了”,蒂娜造作的跟早來的幾位夫人抱怨道,仿佛這是甜蜜的煩惱。
這個點來的都是比較親近的熟人,幾個男人跷着二郎腿圍坐一團,大肆抨擊北方士兵。
“要我說,一個南方兵,就能殺死一打子北方佬”,舉着酒杯的約翰大聲嚷嚷道,他穿着高幫靴子,寬松的亞麻布上衣都遮不住他肥碩的肚腩。
笑死,用什麼打,用你們從英國進口的單發前膛槍打人家的連發槍?
子彈還沒換完就先被突突了。
沒鐵沒戰艦,拿什麼跟人家打,靠一口傲氣?
好笑——
艾琳背過身悄無聲息的翻了個白眼,在一衆穿着帶裙環長裙、正嬌笑着的年輕小姐們中間顯得格外不同。
清晰可見的輕蔑神情引來閣樓上男人的注意。
“艾琳,你穿這顔色真難看”,公鴨嗓男聲響起,“我上次不就跟你說了,我不喜歡你穿綠色,你今天怎麼還穿。”
艾琳面無表情的垂頭看了眼自己的淺綠色棉布長裙,接着擡頭盯着她便宜未婚夫青蛙似的突出雙眼,
“那你送我條新的,你喜歡什麼顔色送我什麼顔色,我要絲綢的,有層疊荷葉邊和手工蕾絲那種,最好再有點珍珠。”
她說的這些都是高端宴會裙的标配,這一條裙子就得五百到一千美元,幾乎是她未婚夫家這種中等規模種植園年收益的十分之一左右。
“媽媽!”男生一愣,語氣又羞又惱。
矯健的琳達夫人雄鷹般抓起自己兒子護在身後,“艾琳小姐,向還未成婚的未婚夫要禮物的可不是好人家女孩的做法。”
“是嗎?”艾琳偏過頭,語氣困惑,“那已經快二十歲了還躲在媽媽身後就是好男人了嗎?”
青蛙用力探出頭呱呱叫道:“我是你丈夫,你怎麼跟我說話呢。”
“别叫”,艾琳粲然一笑,露出整齊的八顆牙齒,“我還不是你的新——娘——”
最後兩個字被刻意拉長聲線,男孩寬大的臉漲成豬肝色。
話音一落,艾琳轉身沿着台階大步往餐桌走。
“你去哪兒?”
艾琳頭也不回,語氣快意,“問你媽媽吧,她什麼都知道。”
爽!
艾琳愉快的揚起唇角,這是她穿過來這幾天裡,說的最暢快的兩句話。
反正她馬上要就跑了,還忍什麼忍,萬一氣出乳腺結節了,這個時代可不好治。
“你怎麼能那樣子跟喬說話,他可是你未來的丈夫,你也太沒禮數了”,莉莉憤憤的嘟囔道:“喬可是獨子,他們家那麼大的家業以後都是他的,嫁給他是你的福氣。”
烤肉鮮嫩,澆着鹵汁,艾琳切着手裡的烤肉,漫不經心道:“你想要他?那我讓給你,以後他就是你丈夫。”
莉莉臉一紅,又嫌惡的皺起眉頭,用帕子掩住唇角,“你吃飯的樣子也太粗魯了,你是八輩子沒吃過飯了嗎?”
艾琳放下刀叉,打量着眼前的莉莉,穿過來的這幾天裡,莉莉一直都在在針對她、貶低她,試圖事事都要壓她一頭。
而她們的母親從來不平衡她女兒之間的矛盾,甚至樂于看到這種矛盾發生。
比如現在。
艾琳瞄了一眼坐在餐桌盡頭的原身母親,女人貌似正言笑晏晏的和别家夫人聊天,實則眼神時時刻刻關注着她的兩個女兒,甚至閃爍着期待的神色。
在後院被捆久了,女人的眼裡就隻剩下這種争鮮鬥豔的事情了嗎?
喉間仿佛哽了塊硬物,她心頭湧上一堆不吐不快的道理,但到嘴邊後,卻隻剩下簡短的幾句話。
艾琳扯了扯唇角,放下刀叉,指着餐桌那頭的男人們道:
“你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嗎?”
男人們在讨論南北局勢,槍支、工廠、革命,全是陌生的詞彙,莉莉一愣,
“那都是跟女人無關的事情,我不需要聽懂。”
“他們在聊戰争,馬上就要爆發的戰争”,艾琳手指蜷起敲了敲桌子,“戰争會影響到每個人的生活,憑什麼和女人無關?”
莉莉下意識接話,“上帝分了工,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該幹的事情。”
“那子彈打到你身上了,掃把會護着你嗎?還是說”,艾琳遙遙望着肚子撞在一起的男人們,露出一個令莉莉心驚的微笑。
緩慢而清晰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艾琳依靠着樹幹,眼裡閃爍着勃勃野心,亮的驚人,
“你指望着那種喝酒喝的肚子比懷孕還大、出事了躲在媽媽身後的男人們能保護你?”
“别做夢了寶貝,他們跑起來還沒你快呢。”
“還想打赢仗?除了奴役黑人和吹牛皮,他們還會什麼?沒槍沒船沒鐵,靠什麼打,真是笑話。”
語氣裡是毫不遮掩的對男人的嘲諷,一點不像個種植園主家的乖小姐,叛逆極了,好像骨子裡滿是逆反的基因。
……
利奧半趴在低矮的閣樓窗戶前,由于失血過多,他的臉色顯得極為蒼白,灰藍色瞳孔隐在暗處,透着冷漠的無機質感。
真奇怪,這種家庭、這個年紀的女孩,腦子裡應該隻有男人、家務和新裙子。
而她不但比大多數人了解如今的南方局勢,而且能極為清楚的看到男人的愚蠢之處。
古怪的女孩。
一道極為冷淡的視線自上而下,落在了艾琳身上,看的她不自在極了,卻又找不到這眼神的源頭。
周圍沒人看她,而身旁唯一的人——莉莉,還正發着愣。
艾琳不動聲色的環顧了圈四周,遠處的男人聚成一堆,小姐們使出渾身解數吸引男人,沒人在意餐桌旁、在社交場合向來沉默的她。
有人正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裡,死死盯着她,未知的恐懼使得她心跳聲越來越快,冷汗滲出,濡濕貼身衣物。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陰暗閣樓中,黑瘦老鼠嗖一下跑過腳面。
當神經将觸感傳給遲鈍大腦時,已經有不知道多少隻老鼠從你腳面上飛馳而過。
可怕的不是未知,而是遲來的後知後覺。
到底是誰再看她?
艾琳巧妙的挪了下位置,站在餐桌另一側,高大的林木遮住些許她的身影,可她還是覺得有人在打量着她,連露在外的肌膚都隐隐有些灼燙。
這個角度隻有那個位置能從上面看到她!
艾琳猛地擡起頭,眼神直直射向閣樓狹小的窗戶。
窗戶角落閃過一道白痕,那隻拽着籠子、沾着斑斑血迹的大手湧入她腦海。
是那個籠子裡的人嗎?
可他不是被關在籠子裡嗎?難不成他被放出來了?
艾琳盯着閣樓窗戶,如同盯着自陰暗中窺視她的雙眼,心頭的疑雲越翻越大。
直到宴會結束,賓客們陸陸續續離開,艾琳還在想這件事,原主父親喝酒喝的酩酊大醉,躺在沙發上胡亂嚷嚷着些蠢話。
“艾琳,扶你爸爸去床上”,女主人指揮着仆人收拾桌子,一邊命令艾琳。
約翰渾身散發着難聞的酒氣,嘴一張噴出一股熱騰騰的臭氣,艾琳皺着眉頭,總算明白為什麼莉莉一早就躲進了廚房。
“咱家要發大财了,嗝——”把艾琳當拐杖撐着的矮胖男人醉醺醺地炫耀道:“你爸爸我弄到了個大買賣,哈——就那個籠子,裡面裝的可是十萬塊,能買到四十個奴隸或者一個新種植園。”
“英國佬的小崽子真他媽值錢”,約翰先是暢快的大笑,随後猛然壓低嗓音,“捏死這隻小螞蟻,我就是十裡八鄉的大戶。”
“真他媽謝謝那個叫Leo的小崽,和他該死的有錢哥哥。”
“等你下周出嫁的時候,爸爸要好好的給你辦一場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