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之上,鎏金龍首的問天舟飛速掠過。
陌箋記憶裡的陌蓮聰明又活潑,整個連雲峰就屬陌蓮最能說,每每聚在一起,師門四人裡能絮絮叨叨到最後的總是陌蓮。
然而這次,距離目的地越近,陌蓮就越是沉默。若非必要,甚至幾炷香不說一句話。
問天舟駛入凡世京城的上空位置,陌箋站在甲闆上看了看雙腿蜷起抱膝而坐還将下巴擱在膝蓋上的陌蓮,後知後覺地想起以前問道堂教過一個叫“近鄉情怯”的詞,說的是她徒弟現在這情況嗎?
陌箋問:“蓮兒,你在緊張?”
陌蓮微微愣神中眨了眨眼,擡起頭看向陌箋,下意識否認:“我不是緊張,隻是……”她有些懊惱,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陌箋偏了偏頭,“隻是?”隻是什麼呢?不喜歡?不開心?還是壓根就不想舊地重遊?
之前隻告訴陌蓮準備一下然後一起過來,倒是不曾問過她願不願意。陌箋習慣了直來直往,願意去便去,不願意去便不去,卻是忽略了陌蓮抹不開面子開口拒絕她的可能。
“硬要形容的話……陌生,還有一點可笑吧。”
陌蓮重新将下巴擱在膝蓋上,“知曉我活不長時将我趕出祖宅不聞不問的是他們,知曉我病愈入道後意圖讨好挽留的也是他們。”
末了,還忍不住嗤笑一聲,略帶嘲諷的語調讓她根本不像平日那個理智自持的小丫頭,“真當我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貓小狗,給點甜頭就沖上前去搖尾巴嗎?”
陌箋不是陌蓮,截然不同的生長環境也決定了她無法做到與陌蓮換位思考。聽得陌蓮的話,陌箋隐約懂了一點陌蓮的心結,或許其中還有心緒不平難放下的成分在。
可她畢竟不是陌蓮本人,說太多勸解的話也沒有用,一切得陌蓮自己想通看透才行。
陌箋想了一下,轉而道:“修道修心,隻要你想繼續進階,總有一天你得面對并戰勝它。”
但她不打算押着陌蓮強行勘破,每個修士都有選擇是或否、現在或以後的權利,她道:“若現在沒做好面對的準備,我們就回去。”送陌蓮回去後,她再單獨前來。
有些事情躲不過避不開。陌蓮站起身來,看着底下那個曾像養金絲雀般豢養了自己的陌府,道:“不是這次也是下次,我們下去吧。”
她沒有對不起陌府人,那些人也不該成為自己修道路上的攔路石。
陌箋再三确認:“你做好面對的準備了嗎?”
陌蓮與陌箋對視,認真點頭:“做好準備了。”她不會退縮。陌府已吞噬了二哥,别想再來吞噬她!
京城陌府,是凡世帝王欽定的宰相之府。
出過無數貴妃與權臣的宰相府,此刻有禁軍守衛一字排開層層駐守,将整個陌府看得嚴嚴實實。
問道修士,築基可禦劍,元嬰可踏空。
降至半空收了問天舟的陌箋踏空而行,與禦劍的陌蓮一起緩緩落到陌府正大門。
從天而降的兩人立即引起陌府周圍禁軍的警惕,他們下意識握緊兵器對準兩人,厲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憑空出現,是使了妖法還是修道高人?
陌箋的所有記憶都與雲海宗有關,第一次睜眼看到的也是雲海宗之人,築基大圓滿時為尋突破契機來過一次陌府,暫居的四年時間裡選擇了斬斷那些過往。
現下重回故地,這裡跟她以往遊曆去過的地方沒有任何區别,已經無法引起她的任何情緒波動。
想起那四年裡相熟的陌維和顧潛,陌箋頓了頓,或許此二人算是例外。
但陌蓮不同,陌蓮十五歲随陌箋離開凡世陌府前往雲海宗,迄今三十七年,不曾斬斷前塵,也不曾磨滅過往。
于修士而言短短數載不過彈指,許多事還能記得清楚猶如昨日。
身旁的陌蓮從儲物袋中取出陌府代代相傳的令牌,上面的“陌氏十四”代表了她陌氏第十四代子孫的身份,她道:“我們是來找陌維的。”
“十四代的陌維。”
陌箋站在原地攏了攏新法衣的衣袖,由着陌蓮當主事人。
一個禁軍出列,接過令牌翻來覆去地看,确認無誤後再将陌蓮提起的名字仔細琢磨了一下,啊了一聲,“您說的是二爺吧?”
陌維在陌氏一族十四代裡确實行二沒錯。
“是的就是他!”陌蓮牢牢盯着守衛,聲音有些幹澀,帶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緊張,“陌維他……還在嗎?”
“在的在的。”守衛點點頭,“不過二爺近來身體不大好,大夫說就這些日子了。”就這些日子,離死的日子不遠了。
陌蓮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量,不止抑制住了想要嗚咽的沖動,說出的話還格外平穩,她努力穩着心神問:“那他現在何處?”她的二哥就要死了。那個善良溫柔無所不能的二哥,就要死了。
陌府素來冷血現實,還奉行用完即丢論,對陌府再也沒用的人事物都會丢到犄角旮旯去。
她早就看透了,即使二哥為了陌府放棄修道,也不見得陌府能有多少感激之情。
“二爺在别院靜養。”
說是靜養,也不過是送過去等死罷了。人參吊着一口氣,左右挺不過這個冬天,不然也不會剛緻仕不久被現今的宰相大人迅速送走。
“帶我去。”
守衛有些猶疑:“可……”他是負責護衛陌府貴人安全的,沒有那貴人的吩咐,不能擅離職守。而且眼前這人看起來年歲也不大,會是跟二爺一個輩分的陌家人?
别是冒充的吧?可是冒充了又隻是來見二爺,有什麼作用呢?二爺早就辭官了,朝堂那點事早就撒手不管而且也管不了了。
守衛一個念起,想了無數種可能,雙腳卻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動。
“十分抱歉,我不能擅離職守。”
陌蓮抿緊唇倔強地不再說話,陌箋懷疑若是再遇上點什麼刺激,陌蓮可能會當場哭出來。
“你沒權利帶我們去,那她呢?”伸手指向他身後。
守衛順着陌箋的手,看向門内的站着的紅衣女子,二八年華,牡丹花钿綴于眉心,唇角微勾,即使被陌箋指着也不為所動。
目光僅僅觸及那女子的華服,守衛就立即垂下眼行禮,不敢直視她,但行了标準的禮:“見過皇後娘娘。”
問道堂講常識課的時候有說過,皇後是皇帝的正妻。凡世以皇帝為尊,那皇帝正妻回娘家有重兵把守在周圍很正常。
陌箋凝視着那皇後的臉,總覺得那模樣有點眼熟,側頭看看陌蓮,一個桃花眼一個杏仁兒眼。
……噢,陌箋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此人倒是同她自己更像。
“二位想見二叔公,不如讓我來帶路罷。”雙手攏于寬大袖中,拖着長長的衣擺旖旎而出,身後兩名宮女裝扮的人小心提起衣擺。
那皇後道:“他們隻是奉命護我,做不了主。”
那雙眼,該是清冷如皎月的,卻被眉間花钿襯得越發妩媚,眼波流轉間就被勾了魂。
陌箋看着這個毫不避諱一直盯着自己瞧的皇後,忍不住眯了眯桃花眼,回以同樣的勾唇淺笑,“如此,勞皇後親自走一趟了。”
皇後笑笑:“兩位請随我來。”遂先行一步,左轉向前。
看見皇後走在前面,在原地站了很久的陌蓮終于忍不住握住陌箋垂在身側的手,溫軟無比,指腹帶着薄繭,令人安心。
陌箋側頭看她,“方才不是還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麼?”
陌蓮踟躇半晌,隻嘟哝出一句“師父”,帶着一點撒嬌的意味,想讓陌箋别人說了。
小孩面皮薄,陌箋輕笑一聲不再調侃,側過身來伸出另一隻手,像昔日陌維安慰病榻上的陌蓮一樣,摸了摸眼前的小腦袋,“别怕,有我在。”
聲音緩,而穩,讓人心下一安,陌蓮輕輕應了聲:“嗯。”
白瑞自北翎戒中偷跑出來落到陌蓮頭上,毛絨絨的身子壓住了陌箋的手,在陌箋喚自己前已經軟軟喵了一聲,陌箋不由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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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皇後在前面走,宮女在身後跟,原本圍繞在陌府周圍的禁軍紛紛趕緊替她開路,始終圍繞在皇後周圍。
陌箋與頭頂着白瑞的陌蓮走在宮女的後面,一直走,直到即将走出京城範圍,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城門口,才到了那所謂的别院。
不用皇後親自動手,也不用她吩咐,已經有兩個禁軍上前敲開了别院的門。
這别院明顯疏于打理,門外暫且不論,門内世界遍布着凋敝的花草。
凡世應是剛下過不大不小的雨,脫離枝丫的臘梅鋪滿了濕透的地闆。
皇後走至前院照壁便停下了步子,轉身凝着眼眸淺淺一笑,配着眉心那朵牡丹花钿,讓人瞬間想到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
“二叔公就在裡面,二位請。”站在原地的她,顯然沒有進去的打算。
陌箋拍了拍陌蓮的肩,後者鼓起勇氣拐進宅子。
皇後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陌箋身上,陌蓮與皇後擦肩而過也沒分得她分毫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