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年第三場雪,最大一場雪。
鵝毛雪片紛紛而落,山居外靜谧無人,鳥獸蟲聲愈發襯出幽邃林深。蒼松大三抱,樹挂懸成冰瀑,碎碎星子閃爍。若不是雪片密得教許慕臻睜不開眼,他不會偷懶不練功。
他挖了一樹野梅栽到院子,攬窗可見。
屋内暖爐炭火長時點着,順便烤一爐梅花餡的酥餅,将梅枝上的雪融成水,煮最好的茶葉紫英,缤魚做了銀耳百合羹和蜜棗香藕。
冬日圍爐叙話,将塵世風霜肅殺嚴擋在外,許慕臻還是第一次做室中的看客,不必冒着酷寒訓練,享用佳肴美馔,脈脈情溫。
他曾經渴望這些,現在擁有得太美好,他不禁算計起幾時夢醒、幾時夢碎。
天晴起來。
許慕臻、小容和缤魚跑進山中打雪仗,堆出三模三樣的雪人比美,主考三老偏私小容,勝利幾乎沒有懸念。這時缤魚以晚飯威逼利誘,得到包括雪人在内的所有人一緻優評,逆襲制勝。
飲牛津在除夕前會舉行一場祈福儀式,這便是唯一的節慶活動。而無不齋祭竈神、迎玉皇,基本上臘月下旬開始每天都有一項事。開始這很耽誤許慕臻練功,他不覺得搞這些有什麼用,飲牛津從不靠頌禱活下來,也從不祈求。
可三位老者、兩個女孩興奮地讨論新年,他開始想也許這樣活才是正常的,他逐漸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大掃除則雞飛狗跳,三老不幫忙還搗亂,幸虧許慕臻強健能幹,搬運整理的力氣活兒全靠他一人,小容和缤魚做些擦擦洗洗的小活。兩姑娘腰酸腿軟地坐下歇口氣,許慕臻還在不停穿梭。
缤魚雙手托腮瞧着,鵝蛋臉浮現紅暈,勞累之餘,興許還有其他念頭,“許郎君面俊,幹活還爽利,姑娘好福氣呦!”
小容握着她的手:“缤魚姊也一定會嫁好郎君的!”
“我啊······”她憂愁歎氣,家族世代為奴為婢,身契還在主母孤夫人手中,她的歸宿不敢奢想,能是知冷暖的男子已是得天之幸。
三老排排坐,也在注視家裡唯一一個幹活的許慕臻。收個徒弟附帶半個總管,還行行精通,狠狠賺了。
當許慕臻看到小容門懸葦索,往竹門挂上兩塊畫人的桃木闆,他問道:“這是誰?”
“門神秦瓊、尉遲恭,保平安驅妖孽。”她指着上面花花綠綠的人物得意地說,“我挑的最俊的,多花幾十文呢!”
除夕當夜祭祖。
張果老供奉四個牌位,其中三個寫着張果的名字,衆人習以為常,獨許慕臻狐疑不敢問。
張果老冷冷地說:“告訴你也無妨,這是我曾祖父、祖父和父親,我們都叫張果。”
武後下诏請的是祖父,明皇征辟的則是無不齋這位,世人津津樂道的長生傳說其實是一家四代的延續。
最後一個靈牌寫的是杜汐恩。
許慕臻問:“杜汐恩是人稱‘瘋魔任俠’那位嗎?”
張果老目光痛極,初次露出苦笑,“對。”
六十年已逝,而瘋魔杜汐恩的名号被中原大地的父母師尊拿來吓唬孩子,許慕臻就是聽講師的恫吓而拼湊出此人的生平。
他面目極其醜陋,有說那張臉像從高崖跌進豬糞坑,總之是可懼可怖。不但醜,還惡貫滿盈。
他意欲染指親生姊姊便将她安置在宅邸附近,聚衆□□童男童女,脅迫民衆贊揚他美貌且搜刮民脂,還屠戮一城百姓。
可是張果老摩挲牌面篆刻的字迹,露出神聖虔敬之色,名字的前綴最長——大仁大善含弘厚德美男子。
明石散人祭拜的是父母、弟子和師尊無化道長。他親緣淺淡,由師尊撫養、教以神功,師尊為他傳功而内息出岔,羽化登仙。他對師尊的崇敬愧疚,比對弟子更甚。
赤毛魔祭拜無化師尊和名叫陳楚的姑娘,許慕臻猜這就是他青年愛慕的女子。小容祭拜父親。
許慕臻沒有可祭拜的人,雖然娘親和師父容赦不知去向,但仍有一線生機,這是他幸運的地方。
缤魚斂衽拭淚,輕聲道:“婢子可以奉個牌位嗎?”
明石散人點頭,赤毛魔即刻取來木頭,削木成型,一向粗砺的嗓音放柔和了問:“寫什麼?”
“慈母林姝之靈位,女黃巧巧。”
“缤魚姊本名叫黃巧巧?不過靈位上不寫生者的名字。”小容用手帕替她擦眼淚。
“多年不用都快忘了,但等我見阿娘時,還希望她喊我這個名字。”
話未落,三老和小容趕緊“呸呸”數聲,強迫缤魚也必須啐幾口。
“辭舊迎新,說吉利話。”張果老難得溫和地叮囑道。
飲牛津不講究這些規矩,許慕臻又學到了。
香閣紅燭炯明,焚香袅袅,各式佳肴飾以花木,為這一屋人費盡生前思量的故人,亦在長眠中迎接喜慶的新春之歲。
是夜守歲,缤魚做了滿筵點心,全屋人靠吃點心打發長夜。
張果老提議射覆,于是缤魚負責找東西,用布帛蓋住,其餘人猜。席中張果老和赤毛魔深谙易經占蔔,明石散人次之,許慕臻和小容僅能通過形狀猜測,幾輪下來,張果老赢率遙遙領先,赤毛魔緊跟其後,明石散人、許慕臻和小容各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