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黛瑰從前在菡茉苑是淩波仙子,進了囚牢仍不減清芬凜冽的氣度,對着石牆像對着高山流水,與老鼠如同與松月共枕席,無悲,無喜。
第二日早飯後,獄卒給她帶來兩人,蕭黛瑰沒心思見,把臉朝向牆内。其實囚牢内單調無趣,但她更厭煩見人,何況兩個人她都不熟。
柳五娘和慕适容。
她們來幹什麼?要是勸她悔罪大可不必,她毫不後悔,在飲牛津的每一日她過得如履薄冰,現在仇已報,她心無遺憾。
慕适容看了看她的手,和柳五娘嘀嘀咕咕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術語,然後柳五娘給她量了量指圍。蕭黛瑰的十指都斷掉一個指節,鳳凰火燒焦了斷口,還需進一步處理。
慕适容打開幾隻藥水瓶,依次用麻布蘸取,塗在光秃秃的指頭上。蕭黛瑰原本的手秀麗修長,逢此變故後,十指成了蠢笨畸形的模樣,她自己都不願再看一眼。慕适容為她上藥,她推開了。
“不上藥怎麼好呢?”
“我願意這樣。”
傷痛會化進骨髓,變成她自我的一部分,她不要失去那部分。
柳五娘語重心長地說:“雲将,你才二十五歲。許寄端死了,教主重傷,你的仇報了,你該考慮過自己的日子了。”
慕适容把另一提食盒打開,裡面是梅花酥、透花糍、酪櫻桃和顧渚紫筍茶。慕适容不可能知道她喜歡這些。
“我在門口遇見蓮芍,她進不來,托我捎的,還磕了兩個頭。”
蕭黛瑰幾乎能想象那小丫鬟跪地叩謝的可憐樣。
慕适容摘下钿頭金钗,在她眼前晃了晃,别進她缭亂的發髻裡。蕭黛瑰不再阻攔,任兩女子擺弄她,瞧着也非情願。
七天之後,兩女子又來了,後面跟着許慕臻,提着個大食盒。
柳五娘為蕭黛瑰做了一副鐵指套,戴在手上伸縮自如,與常人無異。有幾隻不合适的,許慕臻給左右掰掰,蕭黛瑰學會這個調節方法以後便能自己護理。
“我給你帶了幾樣蜀地的點心,你嘗嘗看,說是蜀地,其實也是揚州廚人做的,但還算地道。”慕适容打開盒蓋給她看了看,“蓮芍也送我一提子點心,捏的各種小動物,真舍不得吃啊。”
許慕臻的腔調酸極了:“那天我吃個螃蟹,給她傷心壞了,原是我不配了。”
“你不能擺兩天再吃嗎?”
“我還不如一隻假螃蟹。”
柳五娘笑了。慕适容給他捏兩下肩膀,“回去說,回去說。”
三人便就告辭。不日雲将就要和馮異、蓮芍流徙,從此再也不回飲牛津,三人道了一聲“珍重”。
風吹稻谷滿地香,秋收農忙。飲牛津此時總要派大批弟子到田地上幫忙收谷子。許慕臻以往在金羁派沒少下地,來到飲牛津必然要做做榜樣。
許慕臻帶慕适容、沈呈華、林琅一同到田地上幹活,三個男人換上麻衣草鞋,帶着嶄新的鐮刀割過一茬茬稻田,而慕适容坐在涼蔭下,享用着甘甜的石榴和葡萄,她每樣洗了好多,等三個男人做完農活回來解渴。兩隻狐狸在陌生的地界上搜索,偶爾吃到幾顆掉落的葡萄珠,興奮地搖尾巴,又求來飽滿的一大串,拱着鼻子争搶。
許慕臻先回來,灌了壺糙茶,撿起兩顆葡萄。
“你怎麼先回來了?”
“我做得快。”許慕臻擡手一指,他那塊地确實都收好了,比當地勤快的莊稼人也不差,沈呈華與林琅慢一些。
“你再去幹一會兒,别人都看你呢。”
許慕臻往嘴裡又扔兩顆葡萄:“你不心疼我。”
“心疼心疼。”慕适容綻放着笑,“晚上我給你按摩,好不好?”
許慕臻展顔,顯然憋了些壞主意,“我也給你按按。”
“那不用了。”
果然,男人陰下臉,“說定了。”
“我沒答應,慕郎,我沒答應——”慕适容朝他的背影喊,男人裝聽不到了。
雲潮澎湃,黃昏的天上亦是一片金海。三個男人累極地走回來,慕适容舉着剛送到的信箋說:“安姑娘說找到一個妹妹!”
柏箬伶與謝翩辭世後,衆人念着他們的情誼,都想完成他們的心願。
“在哪?”三人齊聲問。
“經學博士張寘的女兒張螢台,她的丫鬟葵枝就是柏箬伶的四妹。”慕适容急着說,“葵枝送給了錄事參軍事家作通房,信上說就是今天!”
三人等不及換常服,連同慕适容,套上三匹馬便一路沖到錄事參軍事張家的大門前。官宦收個姬妾如同買個器物,不會舉辦儀式。大門緊閉,一夥乞兒、遊俠堵在門口,張家的家仆列成一隊攔截,除了安悅涯,許慕臻還從鬧事的人裡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宇成敲鑼打鼓,高聲嚷道:“狗官張寯,欺男霸女,還有沒有王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