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氤氲的練武場上,燕驚弦的桃木劍劃破薄霧。
劍穗上的玉墜在熹微晨光中蕩出一道瑩潤的弧度。他手腕輕轉,劍鋒精準地挑開弟子握偏的劍柄。
"劍意在心不在形。"他聲音清冷,指尖在弟子腕間一拂,"此處再沉三分。"
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道童捧着染血的竹簡踉跄跑來:"師叔!長月河...又吞了三個村子..."
燕驚弦眸光一凜,桃木劍"铮"地歸鞘。竹簡上歪斜的血字觸目驚心:【童祭河神,速救】。
"備馬。"他拂袖轉身,道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再取我朱砂符來。"
暴雨如注。
燕驚弦策馬穿過泥濘的山路,蓑衣上的雨水彙成細流。
邪教總壇前橫七豎八倒着守衛的屍體,每具屍身的眉心都點着詭異的血符。
桃木劍破開腐朽的木門,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燕驚弦劍指掐訣,一道清心符燃起幽藍火光。借着微光,他看見祭壇上尚未凝固的鮮血,正順着饕餮紋緩緩流淌。
"救...救..."
微弱的咳嗽聲從神像後傳來。
燕驚弦劍鋒一挑,發現是個渾身是血的白衣少年。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鎏金色的瞳孔在暗處瑩瑩發亮,竟與道籍記載的"燭龍之瞳"一般無二。
"别動。"燕驚弦并指點在他眉心,靈力如涓涓細流注入,"我先為你止血。"
少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地窖...三十六個孩子...快..."話音未落便嘔出一口黑血。
燕驚弦瞳孔驟縮。他劍指一揮,桃木劍"唰"地劈開祭壇下的暗格——
數十個鐵籠裡,蜷縮着面色青紫的孩童。最小的不過襁褓,正被個紫袍術士掐着脖子提起。
"找死!"
桃木劍化作流光,貫穿紫袍人咽喉的瞬間,燕驚弦已閃身接住墜落的嬰孩。
懷中的少年突然掙紮着爬起,沾血的手指在籠鎖上輕輕一劃——
"咔嚓!"
玄鐵鎖鍊竟如腐木般斷裂。
燕驚弦瞳孔驟縮。少年指尖殘留的血迹泛着詭異的金光,果真是...
"師兄!"紫月踉跄而來,"這些孩子都中了蠱毒,需立即..."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少年正徒手撕開第七個鐵籠,指尖金光所過之處,連刻滿符咒的玄鐵都化為齑粉。
更詭異的是,那些原本哭鬧的孩童,在觸碰到他血迹的瞬間竟都安靜下來。
燕驚弦的桃木劍微微低垂。
"他..."紫月聲音發緊,"究竟是什麼人?"
暴雨拍打着殘破的牆壁。燕驚弦凝視着少年搖搖欲墜的背影——白衣早已染成血色,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有某種力量在支撐着他将最後一個孩童抱出地窖。
"不知道。"燕驚弦輕聲道,"但能舍命救人..."
少年突然栽倒在血泊中。
回觀的山路上,楓葉紅得灼眼。
擔架上的少年呼吸微弱,眉心卻漸漸浮現出鱗片狀的金紋。紫月第三次按住燕驚弦的手腕:"師兄!你看見他破鎖時的金光了,那分明是..."
"三十六個孩童。"燕驚弦打斷她,輕輕掀開少年被血黏在額前的碎發,"他本可以獨自逃命。"
山風卷着血腥氣掠過林梢。紫月突然壓低聲音:"三百年前那場禍亂,就是因..."
"紫月。"燕驚弦指尖凝出一縷清氣,點在少年心口,"去準備淨室。"
雨絲忽然變得綿密。紫月望着師兄被雨水打濕的側臉,終是歎了口氣:"至少給他下道禁制。"
燕驚弦沒有回答。
他低頭看着懷中昏迷的少年——蒼白的臉上濺着血漬,睫毛在雨中輕顫如垂死的蝶。那截露出的手腕上,淡金色的鱗紋正随着呼吸若隐若現。
"秋風驚弦,落葉知音。"
他突然解下鶴氅裹住少年,對怔住的紫月道:
"從今日起,他叫秋筝。"
自此,深秋的午後,停雲觀總回蕩着清越的琴聲。
秋筝總愛在楓樹下撫琴。修長的十指撥動筝弦,落葉便随着《鶴唳九霄》的旋律盤旋而落。
小道士們常常放下掃帚,圍坐在青石階上靜靜聆聽。
燕驚弦有時會站在藏經閣的窗前,執卷的手微微停頓。秋風拂過他的道袍,帶來一縷若有若無的松木香——那是秋筝總愛用的安神香。
直到血月當空那晚,燕驚弦正在丹房煉藥。
藥鼎中的火焰突然變成詭異的青色。他眉頭一皺,正欲掐訣鎮壓,腰間的桃木劍卻突然自鳴出鞘!
"铮——"
劍鋒直指後山方向。
燕驚弦拂袖沖出丹房,隻見夜空中的月亮已完全變成血色,将整座道觀籠罩在猩紅的光暈裡。楓林深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驚起滿山飛鳥。
"秋兒!"
桃木劍劈開荊棘,燕驚弦看見秋筝蜷縮在岩石間,十指深深抓進泥土。少年渾身顫抖,原本鎏金色的瞳孔已變成野獸般的豎瞳,指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
"走...快走!"秋筝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要...控制不住了..."
燕驚弦卻大步上前,任由那鋒利的指甲刺入自己肩頭。溫熱的鮮血順着道袍流淌,滴落在秋筝臉上。
"聽着。"他單手結印,染血的手指點在秋筝眉心,"跟我念——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燕驚弦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所到之處,秋筝皮膚下暴起的青筋竟漸漸平複。
"你是什麼人?"秋筝喘息着問,金瞳中滿是震驚。
燕驚弦撥開他被冷汗浸濕的額發:"教你控妖力的人。"頓了頓,聲音輕柔下來,"以後每月十五,我陪你熬。"
山風穿林而過,帶走了最後一聲嗚咽。
秋筝突然抓住燕驚弦的手腕,指尖還在微微發抖:"為什麼...你的血能..."
"噓。"燕驚弦将一枚安神符塞入他掌心,"睡吧。"
晨鐘暮鼓,歲月如梭。
當春風再次拂過停雲觀的檐角時,那枚被妥帖收起的安神符早已褪了顔色。
暮春的菩提樹下,落花如雪。
秋筝死死攥着燕驚弦的衣袖,指節發白:"我不去!"鎏金色的瞳孔裡水光潋滟,"你說過會教我控制妖力..."
燕驚弦面無表情地拂開他的手,轉身對白眉老僧合十一禮:"有勞大師。"
"燕驚弦!"少年突然暴起,指甲暴漲三寸,卻在觸及對方道袍的刹那硬生生收住。他顫抖着松開手,聲音裡帶着破碎的哭腔:"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說...你真的不要我了?"
落花掠過燕驚弦的睫毛。他緩緩轉身,道袍下的手早已掐得鮮血淋漓,聲音卻冷得像淬了冰:"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騙子!"秋筝猛地扯開自己的衣領,露出心口處一道淡金色的封印紋路,"那這是什麼?上月血夜你用自己的心頭血..."
"夠了!"燕驚弦突然掐訣,一道定身符貼上少年額頭。他指尖微微發抖,卻仍一字一句道:"你當真以為...我收留你是為什麼?"
菩提葉沙沙作響。
"從你徒手破開玄鐵鎖那日,我就知道..."燕驚弦逼近一步,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你體内流着燭龍的血——三百年前禍亂人間的,正是你先祖。"
秋筝如遭雷擊,金瞳驟縮。
"每月替你鎮壓妖力,不過是為防你重蹈覆轍。"燕驚弦突然扯開自己左袖,露出猙獰的爪痕,"看清楚了?這是三年前被燭龍所傷,每逢陰雨天...痛入骨髓。"
少年踉跄後退,撞得菩提樹簌簌落花。他望着燕驚弦冰冷的臉,突然發現對方玉冠下的白發——那是道門秘術反噬的痕迹。
"所以..."秋筝聲音輕得像歎息,"這半年你教我撫琴、陪我熬過血月...都隻是為了..."
"監視。"燕驚弦打斷他,轉身對老僧深深一揖,"此人就交給佛門了。"
"燕驚弦!"
少年撕心裂肺的喊聲裡,燕驚弦決然轉身。
身後傳來鎖鍊聲響,傳來老僧的誦經聲,傳來菩提花被碾碎的輕響——卻再沒有那聲帶着哭腔的"道長"。
山門前的石燈籠突然熄滅。
燕驚弦在拐角處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他顫抖着從懷中掏出一枚染血的銅鈴——這是昨夜趁秋筝熟睡時,從他發間取下的。
鈴身内側,刻着兩個歪歪扭扭的小字:
【弦秋】
一滴溫熱落在銅鈴上。燕驚弦抹了把臉,才發現是自己在哭。
菩提一别,已是十載寒暑。
秋筝在晨鐘暮鼓中漸漸斂去鋒芒,唯有貼身香囊裡那枚安神符,在無數個血月之夜被攥得發燙。
他學會用佛經鎮壓妖血,卻始終參不透——為何當年菩提樹下,那人指尖的溫度比天雷咒更令人心痛。
而停雲觀的銀杏黃了又青。燕驚弦的玉冠下白發愈多,常獨自在藏經閣謄寫經文。有弟子曾見他在血月夜,對着盞燭燈出神。燈芯裡,一縷金芒若隐若現。
直到這年鬼節,地獄惡鬼撞斷黃泉鎖。
燕驚弦率衆道士趕到酆都城時,整座城池已成人間煉獄。街道上橫七豎八倒着屍體,每具屍身的眉心都點着熟悉的金印——正是當年秋筝破開玄鐵鎖時,指尖滲出的那種光芒。
"是...是他?"紫月聲音發抖。
桃木劍"铮"地出鞘,燕驚弦斬落一隻撲來的羅刹:"先救人!"
慘叫突然從城樓傳來。衆人擡頭,隻見一道白衣身影立于血月之下,手中佛珠化作鎖鍊,正将數十百姓絞成肉塊。那人轉頭,金瞳裡映出燕驚弦慘白的臉——
"秋...兒?"
鎖鍊破空而來!燕驚弦側身避讓,卻見身後的小道士被攔腰截斷。秋筝——不,此刻他更像是被某種力量操控的傀儡,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不屬于人類的獠牙。
"清徵真人!"衆道士結陣高呼,"誅殺此獠!"
七星劍陣光芒大盛,燕驚弦卻僵在原地。他看見秋筝脖頸上浮現的黑色咒印——那是地獄魔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