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瑾認為這些老将是正确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說話是難聽了些，但也是真的忠心耿耿。

然而蕭珏已經被極度強烈的情緒沖昏頭腦，半點也聽不進去。

他冷聲道：“各位老将軍去留請便，但身為人子，身為人臣，我不能看着我的父皇母後陷于危難而置之不理。”

他将蕭月熙托付給一隊人馬，然後執拗地上馬。

溫瑾呼喚着制止他，但是徒勞。

她的意識被困在這具回憶中的的軀體，隻能以第一視角去觀察，并不能阻止任何事情發生。

幾位老将不再質諱，無可奈何地一同上馬。

胯.下烈馬奔騰起來，淩冽的北風刮過耳邊，這支疲憊不堪士氣低落的隊伍再次如長龍遊動起來，殘破的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如果可以，溫瑾想立即逃離這個回憶，但她的意識無法拔出去，更可怖的是，她可以同步到蕭珏的所有感官，所有情緒。

随着戰馬疾馳，她越發惶遽。

她能預感到，前方将是蕭珏平生最大的痛苦與噩夢，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會成為她的噩夢。

殘陽壓在地平線上，泛着鐵鏽般的紅，空氣中的血腥味也在不斷膨脹。

溫瑾想勒馬停下，但她無法控制這個回憶。

前方最先出現的是黑壓壓一片披金執銳嚴陣以待的軍隊，獵獵飄揚的戰旗上繡着“趙”、“曾”。

距離漸次拉近，蕭氏皇族宗親的屍首橫陳滿地。

幾位老将等不到殿下命令，面色凝重相互對視，戰場上一絲疏忽都不能有，他們隻好即刻發令沖刺。

雙方拼殺在一起，一時之間，兵戈交擊之聲，厮殺呐喊之聲，疼痛慘叫之聲，戰鼓擂動之聲驟起。

然而蕭珏的馬蹄卻停了下來，戰馬、士卒從他身旁呼嘯而過。

在看清眼前一切的那刹那，周遭仿佛蓋上了一層蒙版和消音的幕布。

他的世界寂靜一片，隻有滿地鮮血刺激着他的視野，所有影子都被血液般粘稠的光線拉成尖刺，紮進橫七豎八錦衣華服橫陳于地的身首分離的屍體中。

終于，他渙散的視線停駐在不遠處橫陳于地的兩具屍首。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甚至顯出某種鋒利的針芒狀，眼中驟然而起的血絲像一道道裂痕，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他白色的眼球。

胸腔在空蕩蕩地漏着風，仿佛髒器被鈍刀整個剜走。

而他整個人忽然佝偻、瘦小、脆弱無比。

風一吹，他便從馬上摔落下來。

千軍萬馬的厮殺中，占據了他所有視野的那兩顆曾經至高無上、尊貴無比的頭顱罹難于馬蹄之下。

他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氣，撲倒于地，向父皇母後爬去。

視野再度模糊起來，世界在他眼前扭曲、畸變。

他搖着頭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喉管在急促的呼吸中微微抽搐，他甚至擠不出完整的嗚咽。

他終于接近了父皇母後的頭顱，顫抖的手幾乎無法将他們捧入懷中。

他将他們按向心口，然而已經被剜空的心髒似乎再也無法填合。

在短暫地失去所有感官後，他髒腑中終于傳來絞肉般的痛楚。

而他的喉間磋磨出一種蒼涼的，破碎的悲鳴，帶着生命無法承受的痛苦與極緻的絕望。

“啊——”

悲鳴的餘音在喉間磋成血沫，溫瑾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喉嚨間的腥澀。

她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已經被他所有的痛楚所貫穿，她的意識變得虛弱，然而他的苦痛還在源源不斷傳來。

蕭珏，蕭珏……停下來，不要再回憶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喚十八歲的蕭珏，還是二十歲的蕭珏，亦或是二十三歲的蕭珏，她是那樣的無力，隻能随着他一同落淚。

周圍護衛蕭珏的士兵一個個倒下，不久前還在刀子嘴的老将拼死護在蕭珏身前。

當迎面而來噴濺出的鮮血潑灑到蕭珏的臉上時，被悲楚所隔絕的世界終于清晰起來。

他失神渙散的目光聚焦于被利刃貫穿的老将身上——他以血肉之軀為他擋住了迎面而來的長槍。

“殿下，快走啊！”

長槍倏忽被抽出，老将被挑翻于血泊之中。

“徐将軍！”他順着滴血的長戟往上看，是曾野的臉。

“殿下，快走！”幾個士兵來架他。

蕭珏擋開幾個兵卒，翻身上馬提起長戟取曾野而來。

曾野橫槍來擋，兵戈相擊之間，火星四濺。

緊接着，曾野槍出如蛇刺将過來，蕭珏勒馬錯步以戟擋開鋒芒，轉而戟尖斜挑劃過他臉前，趁他仰頭閃避之時突轉戟刃砍向他的後背。

曾野提起槍杆堪堪擋住那一擊，卻不妨被長戟月牙枝勾住槍杆，蕭珏一個用力回抽，他的槍杆便脫手飛出。

曾野大驚失色拍馬狂奔，蕭珏恨不能啖其血肉，哪能容他脫逃，立時拍馬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