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殘陽逐漸稀薄的餘晖沿着琉璃瓦緩慢流動,如同無形的刀鋒将整座皇宮分割成陰陽兩面。
狹長的宮巷盡頭突兀出現匆忙的身影,伴随着急促的腳步聲,恰好趕在這道陰陽分界線,抵達壽康宮中央的時刻踏入大門。
壽康宮的總管太監宋易簡難得失态,潦草擡手,示意正迎過來的内侍退至遠處,他則快步行至書房門前,如同雕像般安靜伫立許久。
等到擾亂他理智的情緒徹底平複,宋易簡才小心翼翼的推門,目不斜視的垂頭前進,隻憑細微的呼吸辨别位置,恭順跪倒,“陛下,罪臣柳繁枝求見,稱當年之事,另有隐情,他隻願意告訴陛下。”
......
萬籁俱寂,仿佛書房内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
然而宋易簡從小習武,曾随瑞甯帝秦琢南征北戰、沖鋒陷陣,親眼見證這位亡國皇子是如何拼湊大玄被打碎的脊梁,重整山河。
他怎麼可能感受不到秦琢的情緒?
從備受質疑的異族血脈,蛻變成不怒自威的九五至尊。
秦琢終于收複全部故土,昭告天下,登基之日。
那些輕視過、嘲笑過、阻礙過秦琢的玄臣,最擔心的事情,竟然是秦琢會不會像他的祖輩那樣,某日猝不及防的暴斃,因此他們盡顯謙卑,誠懇的請求秦琢同意,大玄皇帝居住的福陽宮更名壽康宮。
宋易簡隻有依靠持續的胡思亂想,才能勉強忽略越來越快的心跳和令人窒息的洶湧怒火。
他甚至不敢輕易勸一句‘陛下息怒’,隻怕引火燒身,牽連自己。
陪在陛下身邊的舊人越來越少,他還不想出宮榮養。
壽康宮總管太監自以為度日如年的漫長時光,秦琢隻是放下沾染朱墨的筆,順手合攏奏折,認真摩挲腰間的麒麟玉佩,細數早就銘記于心的五十二處瑕疵。
随即自言自語道,“柳、繁、枝?”
“前日九卿論罪,定柳繁枝街頭問斬,明天就是行刑之日。”
“三月之内柳家十六歲以上男丁盡數斬首,餘下男丁與女眷流放至沙洲。”
話音未落,無需别人給他答案的秦琢已經大步經過宋易簡,藏于陰影處的雙眼陡然被夕陽照亮,深沉銳利,殺意彌漫。
宋易簡張嘴又閉上,忍不住扇自己一個巴掌,笨嘴!
他踉跄追出去,又百忙抽空的敷衍揮手,囑咐察覺到不對勁,惶恐跪了滿院的内侍,“沒你們的事,各自忙去。”
衆人面面相觑,終究不敢議論,什麼事令陛下如此大怒,隻能暗自詛咒惹怒陛下的人不得好死。
刑部,大牢。
秦琢不僅是皇帝,更是功勳卓著的大将軍,弓馬娴熟,又有最好的千裡良駒。
一馬當先,輕易将随行的宋易簡和衆多侍衛落在遠處。
看守牢獄的小吏雖然從未見過皇帝,但是大玄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山野村夫沒有人不知道,瑞甯帝是異域阿蘭奴之子,烏發雪膚,天生異瞳。
如此雙眼蔚藍,威儀煊赫的偉岸男子徑直闖入刑部大牢。
即使偶爾有人因為太陽徹底落山,燈籠昏暗,沒能猜到來人的身份,想要攔路。他也會被身邊的人及時拽住,最終隻是茫然的注視來人,泰然自若的走向關押重刑犯的牢獄深處。
宋易簡心急,來不及等馬徹底停住就潇灑躍下,抓住同樣是匆忙趕來的刑部郎中迎風疾跑,倉促囑咐道,“不許任何人來打擾陛下!”
話畢,他毫不猶豫的推開似乎還想再說什麼的刑部郎中,又加快速度沖向關押柳繁枝的地方。
他也想知道祥光三十年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何以至于大玄差點斷送于此!
太子被證實不是先帝的血脈,為什麼沒有死于刑部大牢的大火,反而悄無聲息的病逝?
如今是瑞甯五年,祥光三十年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
當初遭受火災的刑部大牢沒來得及修葺就被闖入京都的契丹人徹底踐踏為廢墟,等到秦琢收複京都才開始重建。
秦琢沉默的凝視從未踏足的地方,明知道不會發現任何故人留下的痕迹,步伐卻越來越慢。
祥光三十年,太子被證實不是先帝親子的時候,他剛抵達江南。
前一天收到太子被關進刑部大牢的消息,第二天快馬加鞭趕回京都,第三天趕路途中遇見太子的心腹,神情悲切的哭訴,太子剛被關入刑部大牢,夜裡刑部大牢就燃起大火,太子已經葬身火海。
那人給他一塊麒麟玉佩,鄭重的告訴他,太子的遺言是不允許他返回京都,長則等到朝廷有新太子,短則三年,他必須留在江南。
‘太子最終的遺言’
這對秦瑞來說重于泰山,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原路返回江南,委實沒有想到,如此對太子言聽計從,反而令他錯過與太子見最後一面的機會。
彼時令秦琢恨之入骨的祥光帝同樣沒能活過祥光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