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您清醒些。這裡風大,若是睡過去,夜裡恐怕要難受。”
秦琢睜眼就見幾乎連成一片的淡青錦緞,雖然整體顯得奇形怪狀,但是密不透風的圍繞左右,令他僅剩的僥幸徹底破滅。
又是夢。
因為太皇太後喜愛花紅柳綠的熱鬧,所以孝順的祥光帝執意令宮女穿紅,太監穿綠。
既然想要明媚鮮亮的色彩,那就隻能選擇制作過程複雜的昂貴布料。
增加的開銷全都是從皇帝的内庫撥款,隻求太皇太後見之,心情舒暢愉悅。
秦琢登基的時候,無論是皇帝内庫或大玄國庫都被契丹人搬空,自然不如祥光帝大方,宮女太監的着裝又恢複景興年的模樣。
領邊繡着吉祥如意雲紋的内侍見主子終于睜眼,舉着滾熱的姜茶,又往前送了送,低聲道,“九殿下潤一潤嗓子,奴才見那邊快要選出三甲,最多再耽擱兩盞茶的功夫,您就能回宮與太子殿下交代今日的見聞。”
秦琢冷笑,“我也配見太子?”
十五年,他夢裡見過母親、見過秦璟......見過隻有一眼之緣,然後就被他一箭射殺的契丹将軍,唯獨沒見過的太子。
除了不配,他委實想不到更多的理由。
端着姜茶的内侍愣住,随即難以置信的轉頭,仔細打量不遠處負責擋風的内侍們,看清他們的表情,他才敢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如此尖酸刻薄,這竟然真是沉默寡言的九殿下能說出來的話。
端茶内侍穩住心神,彎腰窺探被散亂碎發遮擋大半的面容。
藍眼、挺鼻、薄唇。
沒錯,真是九殿下。
懸空的心,平穩落地。
他小心翼翼的道,“是不是有小人讒言挑撥?您别急着傷心,有什麼誤會,不妨親自與太子殿下說。太子殿下知道您受了委屈,自然要給您做主。”
秦琢意興闌珊的擺手,他雖然惱怒,但是不至于拿什麼都不知道,某種程度甚至不算人的夢中幻象洩憤。
這個夢再怎麼不好,至少清爽,沒有将他丢到遍地斷肢殘骸的戰場。
端茶内侍以為秦琢這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真是被傷心的表現,暗自咬牙,仔細回想九皇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情不好。
清晨去東宮與太子殿下共用早膳的時候九殿下還很高興,哪怕又要來不喜歡的文會,殿下也沒用‘忽然覺得身體不舒服’的理由故意推脫。
那就是在文會意外遇見六殿下之後!
端茶内侍快速明确告狀的目标,又将全部的心思放在秦琢身上,低聲勸道,“殿下若是厭倦,倒也不必非要等文鬥的結果,隻要将文會的變故告訴太子殿下,也是完成太子殿下的交代。”
秦琢本來沒有不快,此時也要被端茶内侍念叨的煩躁。
他擡手捋起淩亂的碎發,認真打量眼含關切,身姿端正從容的内侍,神情逐漸變得複雜,“羅紫。”
端茶内侍立刻笑彎眉眼,言語不乏縱容,“奴才這就遣人去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羅紫既不是第一個貼身伺候秦琢的内侍,也不是伺候秦琢最久的内侍。
秦琢已經很久沒有再夢見羅紫,上一次夢見羅紫的時候,這個怕冷怕黑又怕疼,養得比皇子更嬌貴的人,滿身血污被丢在馬棚,分明全身都找不到完好的皮肉,雙眼深處的欣喜卻格外誠摯。
“殿下沒事就好。”
這不過是夢而已,實際秦琢最終看見的羅紫,隻是破敗腐爛的屍體,根本就無法再說出哪怕一個字。
印象中面目全非的人,又以如此生動鮮活的模樣出現,仿佛時間回溯至生命最美好的時光。
哪怕鐵石心腸如秦琢,此時也有幾分不忍。
他啞聲道,“不,哪都不去,你與我待一會。”
“殿下?”羅紫的笑容變得勉強,然後徹底消失。
如果剛才九殿下故意說不配見太子,尚且隻是賭氣,此時的難過就格外真切。像是潮濕悶熱的雨天,細細密密壓得人透不過氣。
秦琢接過羅紫已經舉很久的茶盞,
茶水清澈剔透,散發淺淡的甜味,姜的辛辣隻是微不足道的點綴,仔細品味才能體會,委實算不上正宗的姜茶,然而這最符合少年秦琢的口味。
後來羅紫死了,宋易簡學着羅紫的模樣沏茶。
隻記得姜絲涮水卻不知道放糖,一杯姜茶,足以令秦琢惡心的半天不想吃飯。
大概是被宋易簡的手藝毒害的太久,如今又嘗到少年時隻以為是尋常的味道,秦琢竟然有陽壽已至,羅紫誘惑他前往地府的錯覺。
他睡前分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非要說有什麼不同于往日的細節,那就隻有點燃昭王送來的安神香。
雖然他與昭王默契的保持不見面的習慣,最多就是遣人給對方送些,最近自己覺得好用的東西,但是秦琢從未覺得他和秦瑢關系惡劣。
年少不曾親密無間,經曆諸多變故之後,委實無話可說。
難道要抱頭痛哭,懷念記憶裡的人?
那也太難看了。
然而秦瑢不會毒害他,這點自信,秦琢還是有的。
羅紫揮退擋風的内侍,故意湊到秦琢耳邊,“殿下有什麼委屈就與奴才說,即使是不好告訴太子殿下的話,奴才也能叫我哥給您出氣。”
沒等秦琢應聲,他又眼巴巴的道,“我保證,無論您與我說什麼,隻要您不允許,我就不與任何人說。”
像是擔心秦琢不信任他,羅紫舉手發誓,“即使我哥來問,我也絕對不說。”
他勸道,“您心裡難受,千萬别憋着,哪怕隻是說出來也是好事。要是為此生病,不僅太子殿下心疼,甯妃娘娘天上有靈,恐怕也要怪罪奴才照顧不周。”
秦琢勾起嘴角,不僅沒理會羅紫的話,反而要逗他,“羅白有你這麼個弟弟,真是幾輩子攢下的福。”
這對親兄弟,兄長羅白,精明強幹,年紀輕輕就是東宮有品級的太監,弟弟羅紫卻與兄長完全不同,既不能吃苦也少些手段,隻有伺候人的細膩心思尚能稱贊。
奈何太子身邊最不缺拔尖的内侍,羅紫沒有另外的本事,隻能靠邊站,供人驅使。
祥光二十三年,太子突然留意透明人似的九皇子,衣食住行都要操心。羅白就算忙得兩天隻睡一次,也要額外再擠出時間,大包大攬九皇子的事。
如今、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羅白依舊是東宮最得用的太監之一,羅紫也稀裡糊塗的變成秦琢身邊的總管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