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
還清楚自己的模樣嗎?
……
那總該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吧?
……
盜火行者一再沉默。
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證明。
紛亂記憶編織成冰冷的身軀,死氣充裕的潮水冶煉鋒利的武器——
他自輪回中死而複生、生而複死,為一個絕不可心存僥幸的使命前進,為世界的希望迎接衰亡的自我。
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
他應該離開這裡。
在過去的數個輪回裡,盜火行者從沒來過這個地方:沒有什麼生氣,但也算不得死地。
但不知為何。
男人平躺在床上——或許稱作實驗台、手術台更加準确。
他側過頭,望向站在窗台前的你——
男人閉上眼睛,不知道自己算什麼,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盜火行者。你就叫這個吧。”
“……”
“或者,你更喜歡小黑這個名字?”
“……”
“說話。”
“……”
他艱難地嘗試着發聲,隻發出一陣錯亂的嗚咽。
你慢慢走過來,雙手插在嶄新的白大褂口袋裡,垂下眼睑、目光冷淡:“連話都不會說?”你伸出一隻手,撫上他那甚至沒有正常體溫的喉嚨,感受對方聲帶艱難的振動。
“不是人類。”
“……”
“喂,你這家夥,想做人嗎?”
“……”
“哼——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嗯。”
或許,是因為已經失敗過太多次。或許,是因為你的模樣實在和他腦海中紛亂的記憶重疊得太深了。或許,是因為他真的已經很累了。是以,在你詫異的目光中,他說出了第一句話。
2.
什麼是人?怎麼才算人?
樹庭賢者們生而為人,開創的學派大多圍繞着天地神明,不愛探讨與人類相關的話題。雖然同為賢人,但你獨來獨往,并不與他們同道。所以,始終沒有人發覺盜火行者正在你身旁這一真相。
你不喜歡神悟樹庭,盜火行者意識到——但你或許還挺喜歡他的。
如果不用上課,你就會到他身邊來。
餘光瞥見你的身影時,他會放下手中大劍,用目光不自覺地撫摸你的全身,直到你的腳尖停在他的面前,他才淡淡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發出一聲問候。
“你好。”
不太清楚是什麼意思。不過,他記得,你握住他的手、貼在你脆弱的喉嚨上,允許他小心地感受你聲帶的振動,當你聽見他模仿着你、發出聲音時,你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男人的手甲尖銳而冰冷,割斷你的喉嚨易如反掌。他情不自禁地摩挲掌下細膩的皮膚,卻不明白自己為何産生這樣的念頭。
他低眉順眼地站在你面前,以溫順的表象掩蓋自己混亂的心緒:在這個錯誤的時間裡,再多停留一會兒,也沒有關系吧。
“感覺到了嗎?”你問。
你的體溫令人心醉神迷。如果他算是人的話,那他一定願意沉迷其中。
盜火行者笨拙地調動聲帶,模仿着你的振動,試圖達成共鳴。
“見到……你……很……高興。”
“不錯。就是這樣。你算是個聰明學生,我就不問候你的造物主了。”
什麼意思?盜火行者思量一番,隻覺得那大約不是好話。
“知道高興是什麼嗎?”
“……”
“不知道?”
“見到你。”
沉默的人變成了你。過了一會兒,你發出一陣愉悅的低笑。
看樣子,他答對了。盜火行者看着你,他的胸膛有陌生的火焰在燃燒,掌心有微妙的癢意在遊動,聲帶的震顫變得更清晰了。他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是在高興。
“看起來,你是有情感的。”
觀察他一會兒後,你在幹淨的紙張下記錄了新的結論。上一條結論是被觀察者具有思考能力。
“知道愛是什麼嗎?”你接着問。
“……”
“不知道?”
“是……什麼?”
“摸着我的喉嚨。跟我學。”
男人順從地将手掌貼向你的聲帶。這一刻,他忘記自己的使命與危險,隻一心想要知道“愛”是什麼。
“愛。”
“……啊。”
“愛。”
“啊……愛。”
“對。繼續。”
“愛。”
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呢?
盜火行者沒能提出問題。
你先一步發問了:“現在,你還想成為人嗎?”
“想。”
“好。那麼,去學會愛吧。”
“愛……”
你淡淡接話:“傳說中,浪漫泰坦曾祝福負世泰坦刻法勒,祂将在夢中邂逅祂永不忘懷的摯愛。為數不多已知的泰坦語中,‘西蕾亞’指代戀人,寓意魂牽夢繞,至死不渝。”
男人沒來得及反應。
你接着說:“神明也會做夢。你會嗎?”
男人搖頭。
你想了想,擡手輕輕貼了貼他的臉頰。隻碰到一張完整的面具,男人小幅度地偏了一下頭,似乎是在試圖感受你掌心的溫度。
你笑了一下,說:“祝你做個好夢。”
“好,好夢。”他說。
這聽起來是一句連貫的話了,可以劃進能夠理解的範圍。
盜火行者看着你,希望你能對他露出一個贊賞的、欣慰的微笑。
你注意到他的目光,粗略地思索過後,頗為吝啬地撥開了面龐上的冷意,對他露出一個淺笑。
男人像一隻吃飽後又發現肉骨頭的小狗,頓時高興得不知所措,在你若有所思的目光中不自覺地抓緊了垂在身側的黑袍。
“我……”他急切地靠近,第一次嘗試着訴說自己的心意。
前生紛亂的記憶在身體裡橫沖直撞,向他坦白你們曾有多麼親密無間。那是他嗎?答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于意識到内心一刻不停的躁動來自何處。
你站在原地。
“我……”
男人向你靠近。
“什麼?”你問。
“我愛、你。”他說。
你愣在原地。
你完全沒有料到,把懸鋒城、奧赫瑪乃至神悟樹庭攪得天翻地覆的盜火行者,在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午後向你告白了。
而前一天,你剛剛送你的戀人卡厄斯回到奧赫瑪繼續履行救世主的職責。
你聞到了後院起火的味道。
你并非全無責任:在與盜火行者的接觸中,你扮演着引導者的角色。
大多數時候,你都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學者,但你還有最基本的道德與良知。你看着眼前的黑袍男人,語氣冷淡:“我已經有戀人了。”
盜火行者沉默一瞬,随後,落下的是他斬釘截鐵的聲音:“我,才是……你,真正的、戀人。”
3.
你不再來見他。
他也還有必須完成的使命。
盜火行者不再停留在這錯誤的時間。漆黑長劍劃破天空,沒有影子的人踏入交錯的未來,尋找,尋找,像追求死亡的困獸,嗅着血腥味,撲向屬于神明的火。
但這時,卻有熟悉的事發生了。
火種沒有落入他的掌心,死亡先一步卷向了你。
他邁開步子,踏上前去。
黑潮一刻不停地侵蝕着你的身體,想将你拖入其中。
盜火行者将目光投向你,你卻安靜地閉着眼,并不看向他。他甚至感到一絲惱怒:這是你第二次落入黑潮,你仍然沒有信任他人,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孤注一擲。
但他又能拿你怎麼辦呢?
他彎下腰,将你抱起。
“你來了……白厄。”你氣若遊絲,卻對他笑了一下。
“白厄……是誰?”
“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