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走,并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
“不記得了啊。也對,你說過的。”
盜火行者沒有應答。
你輕輕靠在他寬闊的胸膛,沒有感覺到溫暖的體溫——那裡空空蕩蕩,甚至沒有跳動的心髒,隻有冰冷記憶在碰撞。
“我的靈魂要離開了。”你淡淡道。
你變得溫柔、平和了,發現這一點時,盜火行者才遲鈍地意識到:你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了。你将一隻璀璨的金環交到他的手中,連同你所有要說的話。
“現在,我找回了遺失在黑潮中的過去,你可以稱呼我為‘魔王’啦。
“白厄,幫我一個忙,好嗎?
“這隻金環是我最滿意的作品、#真,我會将兩枚靈魂碎片與記憶儲存其中。我想拜托你,無論以任何手段,将它送到下一個輪回的我手中。”
盜火行者仍不應答。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做出這樣的反應,但他順從本心。
“不兼容的身體很難強行容納多餘的靈魂……當你們相遇時,你會發覺她遠不如你記憶中那般強大。”你笑了一下,像是覺得那場面有趣,“這樣做,也會嚴重沖擊#真的認知與功能。說不定祂會衍生出别的用途?”
男人抱着你的手緊了緊。
你們向前走着,并不知道道路的終點在哪裡,也不清楚做出某種選擇後迎來的是萬劫不複還是苦盡甘來。但你們向前走着。
“抱歉,我說的太多了吧。”你說。
“沒有。”
“你們相遇時,拜托你為她做一份潛意識暗示,希望她踏上救世的道路,與‘魔王’毀滅的命運背離。”
人為地、由他人來為你做出選擇嗎?
已經經曆了兩次死亡,你還要固執地向前嗎?
盜火行者感受胸膛中的混亂,随之而來的是一種尖銳的疼痛。他追尋着痛苦,找到了他的回答:“不,這太……殘忍。”
“……”你沉默着。
“阿秋……為什麼?”他問。
“因為魔王是愛着世界的愚人。不希望所愛之物毀于一旦,這理所當然吧。”
“……”無論何時,你從不向他說這些。他不認為這是真實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你的氣息變得更微弱了。但你的話反而多了起來,盜火行者想起——這是人類口中的回光返照。
“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這是一個有關自由意志的故事。一位勇敢的船長帶着他的水手們向着夢中的故鄉——伊薩卡前進。
“那條路會途徑海妖的領地。傳聞中,海妖們的歌聲美妙絕倫、足以蠱惑心神、令欣賞歌聲的人們踏入冥河。船長好奇極了,想知道海妖們的歌聲是否真的如此。
“船長讓水手們堵住耳朵,将他綁在桅杆上,途經那片海域時,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水手們都絕不可以将他放開。
“事後,船長回憶起自己在途中一直在激烈掙紮,威逼利誘水手們将他放開。而水手們銘記他的囑咐,始終沒有放開他。
“這時,有許多人提出疑問,水手們是否尊重了船長的自由意志?
“我想,他們尊重了。
“因為船長的自由意志已經為他做出了選擇——他的選擇,便是讓自己沒有選擇。
“我也是如此……白厄。我知道你在做什麼。
“救世這條道路,太漫長、太孤獨了。我們一起走到最後。别讓我離開你。好嗎?”
……
他不再拒絕,微不可察地點頭答應,輕輕“嗯”了一聲。
你竭力擡手,男人順從地彎腰低頭,你仰起頭,将臉頰貼在他冰冷的面具之上,你動了動,在其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盜火行者從未取下面具,但你清楚那片死亡的陰影下矗立着的是你心愛的戀人。
“下一次見面,給自己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吧。我希望,你可以作為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你說,“記得為我帶一束花。戀人重逢……是應該有這個東西吧?”
你的聲音随着湧動的潮水遠去。盜火行者的掌心留下一片消散的星點。
他感覺不到你了。
4.
失敗。
這是第幾次?
盜火行者再一次失敗了。他不記得這是第幾次。
他再次站在哀麗秘榭廣闊的金色麥田上——他習以為常地穿梭時空,隻有站在哀麗秘榭的土地上,他才清楚這是嶄新的輪回。
金環在他的懷中,沒有染上令人舒适的體溫。男人思索,緩緩邁開步子。他的記憶頗為混亂,但還能勉強尋到一座邊陲小城。
花販警惕地審視他,畏懼地試探他,想知道他的來意:“先生,您需要花嗎?”
盜火行者後知後覺:他的模樣,很恐怖吧?他身材高大強壯,為盜取神明的火種,曾奪走無數人性命——一擊斃命、絕無拖泥帶水,一眼望去令人生畏。但他對此不甚在意。
他靜靜站在花販身前,想要開口。但他對說話這項活動感到了陌生。
你離開以後,沒人和他說話。
“先生,您想把花送給誰?”
他張了張嘴,擡手扼住自己的咽喉,試圖通過擠壓這種動作逼迫聲帶振動。
“戀……人。”
“戀人,對嗎?先生。”
“嗯。”
“一束迎春花。送給您。再見。”花販寫完一張賀卡、将花束塞到男人懷中,逃似的推着推車離開。
陌生的香氣。
陌生的花朵。
卡片上寫着迎春的花語:希望、永恒的愛。
有人的一生都在春天。有人的春天一旦過去,就不再回來。有人努力向春天走去,但春天永遠不會向他走來了。春天,春天,他似乎沒有過春天。
盜火行者收起花束,望向遙遠的天際。他等待着,等待一顆殘缺的星劃過天際、墜落在翁法羅斯的原野。
他追尋星辰的弧線,踏入荒僻角落的實驗室。這是你的手筆。
花束工整地擺在桌面。湧動的記憶将它的時間定格,命令它永不凋零。
男人向沉睡的女孩靠近。
你還沒有醒來。
盜火行者撫摸着懷中的金環。他嘗試過捂熱它,但溫度并不眷戀他的身體,金環冰冷如初、嘲諷着他的徒勞無功。
他不再在意,因為你曾親吻這具非人的軀體。
金環在他手中斷裂,輕輕扣在你的頸側後,又在他的手中複原如初。躁動的靈魂與記憶試圖脫離容器、湧入存放着最後一片靈魂的軀體,但他記得你說的話,因此沒讓它們如願。
年幼的你。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你。
盜火行者捧起你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臉貼在你的掌心。慢一點、再慢一點醒來,讓他再在你的身邊多留一會兒。
在那些相伴的日子裡,他常常沉默着聽你傾訴:自你有記憶起,便厄運纏身,自己總能在陰差陽錯之下走上最危險的道路。
你言語自嘲,稱自己是翁法羅斯最大的倒黴蛋。
但“救世主”總是幸運。
如果“魔王”象征厄運,隻有“救世主”才面向光明坦途,那他希望你的人生如此。
去成為“救世主”吧。永遠,不要和他分開。你們理應命運交纏,不分彼此。
你最後的囑托,他完成了。
盜火行者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融入黑夜,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站在遙遠的陰影之中,看着你裹緊白袍,邁開步子,向前跑去。
他揮劍,逼退蠢蠢欲動的野獸,為你送去一縷涼爽的風。
他暗暗看着你,看見你疑惑地轉過頭,發現來者是自由的秋風時露出一個驚喜的微笑。
他默默數着時間,目送你平安踏入他曾到訪的邊陲小城。
……這樣就好。
他真的該走了。
5.
他又見到你了。
隻是,這次是在夢裡。
他是記憶的産物,幾乎不做夢。但你在夢中問起他的近況時,他說自己是人類了。
你露出一個微笑,問他現在的名字是什麼。他在夢裡學會了好好說話,但他還是說自己沒想好。
夢醒了——盜火行者望向深沉的夜空,恍惚的精神重新鎮定——原來他沒有睡着,隻是又在過往的記憶中迷失了。
夜色已深,他想起黃昏時在附近的樹林見過你,明白你還會來找他。他總是比你身邊的那個男孩更了解你,不是嗎?
你會對他出手。他了解你。
他感受着魔力的湧動,灼燒的刺痛令人心碎、又令人沉迷。
“果然……你不是人類。”你說。
“你變弱了。”他自顧自地說道。這句話他練習過數次,因此真正說出時格外順遂。
——你回來了。
他在前行時,總不自覺咀嚼你曾說過的話。
你說他不是人類。
他卻是因為你才變成了人。習得人類的劣根,洗刷不去胸腔中湧動的眷戀;也習得人類的美好,明白使命之外的無私與祝福。
他知道自己是劊子手,美好與他毫無關聯。但,他還是不希望你用警惕、防備甚至責怪的目光看向他。
你是他的西蕾亞,你是他的伊薩卡。
——盜火行者靠近了你。
一個血光閃耀的深夜即将過去。你緊緊抓着男孩的手,躺在地上、痛苦地将身體蜷縮成一團。即使如此,你還是不願意放手。
“西……蕾亞……我的。”
男人跪在你的身旁,一隻手撫上你的臉頰,一隻手握住滾燙的金環。掘墓而出的記憶退回深處,幾近斷裂的金環修複如初。
他注意到了你的掙紮,顫抖的手想要挪動、攥住他遠去的手。真高興,他默默地慶幸。但男人沒有再留戀你的溫度,慢慢從你身邊退開了。
盜火行者站起身。
交錯的時空在他眼前展開。作為奧赫瑪治安官的你,作為樹庭賢人的你,作為天邊遠星的你,許許多多個你,在錯亂的時間裡,在錯誤的絲線上,一齊向他招手,一齊向他走來。
他咀嚼着自己的牽挂,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走向了希望……
走向了衰亡。
——“西蕾亞”。我好想你。别丢下我。
我的“西蕾亞”,我的阿秋。下次見面,我能聽見你在春天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