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宮女捧着朱漆托盤從他身旁經過,見晏澄洲臉色陰郁,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不敢作聲,唯恐他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端陽門外停着一輛轺車,一個身披甲胄的将軍負手而立,意味深長地向晏澄洲望來。
此人乃是賀衍的親信,桓峥。
晏澄洲面不改色,徑直向桓峥走去。
“找本侯有何事?”他冷冷道。
桓峥唱了個喏,親自為他打起車簾,示意他上車:“晏侯爺,賀将軍有請。”
晏澄洲哼笑一聲,端端坐了進去。
将軍府離皇宮不到五裡路,不消一柱香,晏澄洲的轺車便停在了賀府的大門前。
他撩起簾子,冷淡地看向車外。
朱漆大門的兩側,立着兩尊石獅抱鼓,門上配有一對青銅獸首銜環。朱紅牌匾中央,“将軍府”三個嵌金大字龍飛鳳舞,氣勢非凡,彰顯出主人高貴的地位。
将軍府的朱管事早已在門口等侯,見晏澄洲來了,臉上立馬換了個笑模樣,殷勤地将他扶下馬車,“侯爺,這邊請,将軍在書房等您。”
晏澄洲颔首,跟着他穿過幾道月洞門,一路彎彎繞繞,很快便到了書房。
朱管事堆着笑道:“侯爺,您請。”
立在門口侍奉的婢女恭敬地撩起門簾,請他進屋。
晏澄洲解下氅衣,随手扔給一旁的朱管事,跨過門檻,大步邁了進去。
書房内的光線十分昏暗,酸枝木雕花的書桌上,一簇燈火如豆,幽幽映出一張血色不足的臉龐。
賀衍攏着玄色刻絲鶴氅,斜靠在檀木圈椅上。
他斂着一雙暗淡的眸,泛白的嘴唇起了一層幹枯的死皮。近乎透明的皮膚下,隐約可見細如蛛絲的血管。
明明已經入春,可屋内仍然擺放着幾個青銅五足火盆,裡頭燒着上好的紅羅炭,烘得屋内暖融融的。
晏澄洲冷笑,在這屋子裡呆上一個時辰,出的汗估計都能接上一盆了。
賀衍擡眼看他,蒼白地笑了笑:“來了?”
晏澄洲颔首,姿态慵懶地在一旁的杌凳上坐下,拿起桌上的執壺,自顧自倒了一杯茶。
賀衍神色晦暗,“聽聞幾日前,皇後在城外的驿館附近遇刺,此事你可知曉?”
晏澄洲呷了一口茶,不動聲色道:“我省得,那日負責護送皇後進城的,是五官中郎将樊錫,我已經命人罰了他的俸,他還在廷尉處領了五十杖,想必已經知道教訓了。”
賀衍微微一笑:“皇後乃是南邺的和親公主,卻在入宮前一晚遇襲。賊人挑着這個時候行刺,依靖遠侯看,那幫人是何目的?”
晏澄洲目光湛湛,平靜地對上他的眸,“殺和親公主,必然惹得南帝震怒,以為我大雍無意交好于南邺,如此一來,賊人便可在其間挑撥南北兩朝關系,再稍稍煽風點火,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賀衍冷笑,猛地一拍桌案,将台上的杯盞震得嗡嗡直響。
他眼中怒火滔天,驟然拔高了聲線:“你既然清楚此事的後果,為何還一意孤行?啊!?”
晏澄洲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盞,嗤笑出聲:“将軍既已知此事是我所為,又何必多費口舌?”
賀衍太陽穴突突地跳,猛地站了起來,怒視着晏澄洲道:“晏筠!當初,南邺向北雍求和,是你上書勸皇帝接受和親。如今南邺送了公主來,你卻出爾反爾,意圖刺殺公主!若此事敗露,你讓我怎麼保你?咳咳咳咳……”
他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仿佛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身子一軟,跌坐在圈椅上。
晏澄洲眸中劃過一絲狠戾,聲音緊繃:“賀将軍,你可是忘了,當年我投誠之時,你許諾過我什麼了?”
“你不是說,待你北雍兵強馬壯,便可揮師南下,渡過長江,攻破金陵,為我晏家報仇雪恨嗎?”
看着他狼狽的樣子,晏澄洲冷笑道:“五年了,江嵩都壽終正寝了,你卻膽小如鼠,龜縮不前!”
還沒等他報仇,仇人就自己病死了,這讓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你不去尋出路,我便自己找一條出路來,有錯嗎?”
“咳咳咳咳……”
賀衍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他苦笑,揩了揩唇角的血迹,道:“你也看到了,這兩年,我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連劍都提不起來,早已不是當年的大将軍了。”
賀衍天生就有心疾,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病根。靠着習武和吃藥,他的身體一直還算強健,近些年卻越發虛弱了。
“近來,黃河水患頻發,并州、冀州還有京畿幾個郡縣都遭了難,朝廷撥了大批的赈災款下去。西涼蠻族也不老實,咳咳……”
他擰着眉道:“攘外必先安内。晏筠,答應你的事,本将不會抵賴。來日,大雍鐵騎必定會南渡長江,攻入金陵,使四海為一。屆時,南邺皇室……任你處置。”
晏澄洲冷笑:“大将軍最好言出必行。想當年,令父可是北雍的一員猛将,要是他曉得自己的兒子如此窩囊,想必您也無顔去見賀家的列祖列宗。”
賀衍惱羞成怒,撐在桌上的手指隐隐泛白:“晏筠!你放肆!”
“不是我要放肆,是大将軍,非逼得我如此。”
晏澄洲冷冷丢下一句話,旋即轉身離去。
賀衍疲憊無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早些回府。這幾日,秋娘一直念叨你,回去多陪陪她。”
晏澄洲沒有回頭,從朱管事手上接過氅衣,快步出了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