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不知曉長陵侯摔死了重金買回的鳥。
就算是知曉了,多半也隻會在心裡冷笑一聲。
世上總有些人,當自己是強者了,便可以随意蹴踏弱者的意願、尊嚴、甚至生命。
可天下哪有誰是永遠的強者呢?便是在這個府邸裡至高無上的長陵侯本人,在皇帝面前,也不過是個舉手便能碾死的臣子罷了。
至于長陵侯的那個寶貝兒子——數年後,他就能讓謝玉容死于非命,哪怕如今他躺着不能動,論及在府中的地位,也遠高于謝玉容。
可那又怎樣呢?
他也有弱點啊,他既然要裝死,那就要裝得像那麼回事啊!
今上對長陵侯府是有疑心的,于是長陵侯的兒子被他的親戚揍了之後,他是派過幾批禦醫來的。
理由到位:那位鐵拳宗室到底是他的親族!他既然無力賠償長陵侯家公子受的傷害,皇帝陛下便理應替他略盡綿薄。
不過長陵侯府并不相信陛下的誠意,為了瞞住陛下,他們還弄來了藥給蘇玿吃,讓他的相貌脈象,瞧着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樣子。
再搭配一個在旁抹眼淚的長陵侯夫人,幾個像小鹌鹑一樣靜悄悄的婢女,整個房間裡的氣氛,都透露着一種讓人不敢多待也不好多問的絕望感。
禦醫當然就走了,回禀皇帝的修辭或有不同,内容卻都一樣:長陵侯府的小崽子,怕是熬不過幾天了。
素婉卻能看出不對來。
她修了一世的仙,如今修為沒了,可還是五感靈敏,此外也還通望氣之術。
一用便知,床上癱着的蘇玿,其實健康得很。
這麼健康的人要假死,那就非用藥不可。
那可就,有意思了呀。
三日歸甯,她自然是獨個兒回來的。待見了謝玉行,姊妹兩個鎖在房中嘀咕許久。
這讓心裡有鬼的謝夫人十分不安,她很懷疑這兩個小東西有些秘密瞞着她——并且這個秘密與那樁不是很厚道的婚事相關。
因遣了婢女去偷聽,可婢女回報來的也是些叫人摸不着頭腦的詞兒。
什麼“五日”“十日”“取走”“報官”之類的。
“聽起來仿佛六娘子在侯府裡被刁奴偷了東西。”婢女說。
夫人就皺着眉:“這算什麼大事情,就鬧得要報官?新婦豈能讓翁姑家裡沒臉。我們再貼補她些就是,可别胡鬧!”
于是素婉回侯府時,頭上便多了一支金簪,腕子上也多了兩隻镯子。
那會兒長陵侯夫人原守在兒子房中的,見她入門來,還驚訝道:“怎這麼快便回來了?歸甯是女兒家的大日子,合該與爹娘姊妹,多說幾句話才好啊。早先也與你說了,很不必急着回來,難不成你以為我是說說罷了麼?你這孩子!”
素婉答得可乖巧了:“歸甯的日子還多着呢,可是夫君這邊得有人照顧啊,總不能老是勞動母親!為人媳的,若是隻顧自己一時安樂卻坐視翁姑辛勞,那多不孝啊。”
長陵侯夫人面上便顯出滿意神色來:“好孩子,我就知道,娶你入門是再沒有錯的,你母親定是極賢惠的——你父親也必是個君子,方能養出你這樣的女孩兒,今後他平步青雲,必也能使百姓們得蒙教化!”
君子?
孝期沒出就睡了婢女的君子?
素婉心下嗤笑,面上含羞:“母親這樣說,倒教我如何應答——我娘家阿爹是個好人,阿娘也是。至于仕途如何,那卻是上要看天命,下要看本事的,豈是能有定準的事情呢?”
長陵侯夫人聞言便笑:“本事可以學,至于天命——如今聖君在位,豈有放着品行好的君子不加拔擢的道理?好孩子,待咱們家中事了,侯爺自然向陛下保舉你阿爹,也不辜負你辛苦一場!”
此刻謝玉容當然該欣喜激動的,于是素婉也就欣喜激動了。
長陵侯夫婦就很安心,認定了她會好好照顧他們的兒子——等兒子“死”了,她也一定會好好教養承繼來的孫子。
畢竟女人一生,所圖的不就是父兄夫子官運隆昌麼?為了這個夢想,她們做什麼都會甘之如饴的!
畢竟,除了這個,好女人是不該有任何願望的呀!
素婉,不,謝玉容——她當然是個好女人了。
連侯府裡最勤勉的婢女都要承認,少夫人為小侯爺喂藥、擦身、換衣的動作,又輕柔又妥帖,一看便是生來靈慧,又認真琢磨過,才能把活兒做得這麼好。
不過,小侯爺畢竟不是大象,這些活計也并不會耗費太長的時間。
閑的時候,少夫人就坐在小侯爺榻旁做針線。譬如給小侯爺縫一件道袍,又或是繡幾個荷包。
旁人瞧不出什麼,倒面是長陵侯夫人來時,驚歎道:“你如何曉得玿兒身量,這袍與他極合稱!”
素婉便紅了臉,小聲道:“是麼?母親說合稱,那便多半妥當了,我原先還怕做得大了,夫君今後穿出門去,叫人笑話。”
于是長陵侯夫人又紅了眼睛,絮叨着:“玿兒先前的身量是很好的,如今,如今都躺瘦了。唉,唉,玿兒,你若是聽得到阿娘說話,又見得到你新婦辛勞,該早早醒來才好啊!”
大約是蘇玿當真“聽到”了,當天夜裡,他便睜開了眼睛。
隻這一醒,是回光返照。
他費力地睜開眼,望着圍在他床邊的親人們,那雙眸子黑白分明,偏又水汪汪的,端得多情。
“阿爹,阿娘。”他的聲音如風中遊絲,“孩兒不孝,不能……不能再侍奉父母……阿爹阿娘……多多,多保重。”
長陵侯和長陵侯夫人兩個,此刻早已泣不成聲,二人并肩擠在前頭,正巧能将素婉擋住一大半。